他笑了一声:“我又没有票。”
“有。”我把一叠纸,轻轻丢到他脚边。纸不厚,落地不响,是马票。他弯腰去捡。我知道他先看的是边角的三孔。三孔成“品”。他不懂字,也知道这个“品”的规矩。规矩是他最怕的。他杀了很多人,但规矩不会流血。
“你跟满宠?”他抬眼,声音发紧。
“我跟‘安印’。”我用另一只手把盐灯放低,光照在马票背后,那枚小小的马头就浮出来,像水面上浮起的一缕气泡。他懂了。他眼睛有一瞬的闪,他知道这是“回”。回不出去的,就回来。
“你要我做什么?”他问。
“分盐。”我说,“井盐给官。海盐让出三成。你的人留下手,把盐引拿回去。原有的路不封,只换灯。你走镜灯,官走盐灯。你出一条‘夜路’,我给你留一条‘早路’。你的人里能识‘安’的,去照影柜,贴票。识‘行’的,去马市,拿草。”
“那我的快呢?”他喉结动了一下,“我快过一辈子。你叫我慢?”
“你不慢。”我把镜灯交给他,灯在他手里稳住了,“你‘稳快’。你不再跑两趟。你跑一趟,票在你手里。你睡一夜,票息在你枕下。你的人不在牢里了。在家里。你杀的人不再为盐死。你为自己活。”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在想刀。他的刀在他的手里很久了。他的手如果放开,刀会掉在地上,发出不好听的声。我不催。我让暗河的水声替我催。水声比我更懂他的“快”。
“满宠会不会找我麻烦?”他最后问。
“他找‘案’。”我说,“不找你。你给他‘案’看。”我把一枚安印递给他,“你去问名亭坐一会。坐着,才不乱。坐稳,再按印。”
他终于把刀丢进水里,声音很小。小到像夜里的一口叹息。
——
马市开在许县北门外的空坪。
白石做界,红绳作篱。第一匹入场的马,是一匹肩高八尺的河套马,鬃短,目黑,蹄重。马贩把它牵到“验票台”前。
台上挂了两盏灯,一盏镜灯,一盏盐灯。验票的吏先看“安印”,再看背嵌金线。金线在灯下不耀,手摸微涩。吏点头,按“安”。马贩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忽然相信了一件不该相信的东西。
“贴多少?”他问。
“照影柜今日贴一分半。”吏答,“你要快,可以贴。你要稳,可以等。马入场先验草券。草券可用马票抵。”一句一句,说得清楚。
午后第二匹马入场时,“照影柜”前就排起了队。有人来贴,有人来换,有人只是看。看的人最多。人看到了“票”,就知道“钱”在别处。钱不在口袋里,在一张纸上。在一盏灯下。在一枚印里。人的心,跟着纸走,跟着灯走,跟着印走。
程昱远远站着,和荀彧低声笑:“你看,他把钱从人手里换到人心里去了。”
“他不是换。”荀彧看着照影柜里那把铜衡,“他是让它回。”
影子柜在更远一点的阴处。那里没有灯,只有一条长几。长几上摆着三只木匣,匣里各有一把钥匙。
掌柜的人很年轻,指节细,握钥匙时像握着一根针。他不抬头,只看票。票一张一张地从白日走到夜里,又从夜里走回白日。走到第三更时,郭嘉让人关了影子柜。他说:“今夜到此。”掌柜点头,不问为什么。
盐仓这边,第一车官盐出城。盐车在轴上裹了布,走起来不响。车后挂着安印小旗。
不像军旗,也不像商旗。它介于两者之间。人看见它,就知道这不是要去打仗,也不是要去谋利,这是去“稳”。城门口有个婆子突然跪下,抱住一只车轮。
她的儿子被盐徒拖去运货,去年冬天冻死在路上。她哭了很久,什么也没说。满宠过去,把她扶起来,塞给她一张小盐引。她不会认字,只会摸那张纸背里的金线,摸着摸着,就不哭了。
夜里,庙桥心又亮灯。郭嘉坐在灯下,看“回流账”。
荀彧端来姜汤,卫峥把今日的“盐引出、马票入、贴水、折兑、回账、病棚开销、渠工回填”逐条呈上。账面最下的一行,是“净返之比”。
卫峥用笔点了一点:“今夜八比二。净返八,明返二。盐与票,相反相成。”
“很好。”郭嘉咳了两声,目光从账面移到沙盘上。沙盘上的中轴线像一枚针,针尖压着未揭的第三只锦囊。他没有看那只锦囊,只把它用手背轻轻往案角一推。那只小小的锦囊像压住了整张“许都营造图”。
“先生。”卫峥忽然抬首,眼底有一丝少年人忍不住的火,“钱,够了吗?”
“钱?”郭嘉听见自己笑了一下,笑里带着血丝,“钱永远不够。‘稳’够了。”
“可我们今晚,真像把天下的钱都吸过来了。”卫峥仍然兴奋,“盐引回,马票入,马贩、铁匠、皮匠、粮行都被我们牵了一根线。主公的库,能撑一个大仗了。”
“撑不住也要撑住。”郭嘉把盏里温过的姜汤端起,一口饮尽,“明日,学。后日,法。学让人看见路,法让路不乱。至于仗……”他没说完。
帐外鼓声忽然紧了一拍,又恢复四成拍。他听出来了,是“有人快了”。他把手放在那只未开的锦囊上,压住它,不让它此刻说话。
——
清晨之前,第一箱铜钱由照影柜护送入曹营内库。箱上安印未干,红光在晨风里像一条不敢散开的丝。
押运的兵卒本以为会有刺客来抢,结果一路无人。并不是无人知晓,而是知道的人坐在问名亭多坐了一会,坐到夜里腿不酸了,再起身走了另一条路。
内库门前,曹操亲自相迎。他没有披甲。他让人把箱盖撬开,看见里面密密一匣的方孔钱。铜钱在灯下不闪。它们是沉的。沉,才是它们的价值。
营中诸将围上来,程昱笑而不语,荀彧低眉无声。满宠的手搭在佩刀上,手指不动。
卫峥喘了一口大气,像是刚从水里抬头。他忽然意识到,战争可以不用血来开局。
“主公。”卫峥抱拳,“第二个锦囊,行了。”
“嗯。”曹操的“嗯”字很轻。他看向郭嘉。郭嘉把杯放下,声音也轻:“以工代赈之后,以市行盐与票。‘官盐’收散,‘马票’聚散。人心由散归回。”他顿了一下,像在暗里校一条看不见的线,“从今夜起,钱粮的算,彻底翻了章。”
有人忍不住低声道:“这……这才是战争。”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人红,有人白。只有郭嘉的脸像一直在灯外。他咳了一声,转过身去。桌上那只第三个锦囊被灯影压住一角,像一条尚未起飞的影子。没人问它有什么。任何人问,都会把今天的“稳”打乱。
“诸位。”荀彧收了收袖,声音沉了沉,“盐引今日再印一千,马票加印五扎,‘病棚’姜与盐不得断。
夜关加两名老兵,桥关添椅两张。”他念着念着,忽然笑了一下,“坐着,才不乱。坐稳,再走。”
卫峥应了声是,转身去看“照影柜”。柜后那把铜衡还在静静悬着。
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把钱从府库里掏出来,而是从人心里“长”出来。那株“钱”的芽,在盐灯下出土,在马票上抽丝,在鼓点里生节。它们不叫枯荣,只叫“稳快”。
天快亮了。庙桥心的石缝里,昨夜那点盐星又浮起来。
它不刺眼,像一个小小的“安”。下一拍,鼓会落在它上面。再下一拍,水会绕开它继续走。
再下一拍,远处的马蹄会从“快”里“稳”出来,把晨雾踏成一条看得见的路。
路,要走很久很久。
而好戏,才刚刚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