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从许县城西的盐碱地升起,像一层未化的霜。
庙桥心的石缝里还窝着昨夜的凉意,鼓房的鼓皮被火烤得发紧,一按即响。
问名亭前的白帛被收起一角,露出“明前二字”,墨线压得稳。
曹操素衣、手不持刃,站在桥背阴。他不看人,只看水。水很慢,慢得像在数拍。荀彧执册,程昱抱臂,满宠佩刀而立,腰间的铜牌磕在鞘口上,发出“叮”的一声。
卫峥自东来,脚边泥水未干,作揖。郭嘉披薄裘,咳了一声,指了指亭侧那只紫色小锦囊。
“开吧。”他淡淡道。
荀彧解封。系口处仍是“王师封签”,收笔短三分。抽出三页,第一页只有六个字,笔力劲直——
“官盐与马票。”
卫峥眼里光一聚,又敛。荀彧看向郭嘉。
郭嘉点头,目光落在桥心那块黑木牌上。上面还写着前日的三条:“工牌即名。庙在前,灯在后。工饭即药。”此刻又添了一行细字:以工为先,以市继之,以学持之,以法定之。
荀彧会意,低声续道:“今日一件,明后三件。先以工,后以市,再以学,末以法。”
“官盐,收归。马票,行市。”荀彧把第二页举高,短句落字,像投石入井,层层荡开。
“盐先于礼,鼓先于声,灯后行;市先于盐,马后随之。”郭嘉不语,只以指叩案。第三页是算——盐引与马票的回流之比、票息、贴水、折兑、限期。墨未干,淡淡的药味从纸上腾起。
满宠上前一步:“敢问‘官盐’。凡私盐、海盐、井盐、卤水,皆归官乎?”
“不是归,是回。”郭嘉答,“盐是民命。归则滞,回则行。设‘盐引’。引在‘明’,盐在‘明’,价在‘明’。盐关四处,执照两式。凡贩不持引者,扣盐不扣命。先教,后法。”
满宠点头,神色仍冷。他的冷不是反对,是把每一条做成“有边”的习惯。程昱笑意淡:“把钱的道,打在人的手上,还要押在人的舌上,让他愿意喊价。”郭嘉望他一眼,没接话。
曹操终于转身。他目光落在锦囊第三页的算上:“马票,如何抵?”
“以军马为质,以盐为锚。”卫峥上前,声音平稳,“票面二至十,计‘匹’为单位,背嵌金线微纹,正面安印,暗刻马头纹。以盐仓、马监、仓曹为兑。票息不以钱计,以盐计。十日一分,三分封顶。凡持票供草、粟、革、铁者,优先兑付。凡外郡马贩入境者,验票先于验马。票可贴,贴走照影柜。”说到“照影柜”,他停了一下,把“影子”两个字吞回去。荀彧知道他吞的是什么,眼中微光一闪。
“票有期?”曹操问。
“有。”卫峥伸手指第三页下缘,“一季小期,三季中期,一岁大期。大期可滚,滚不加息,只加品。品有‘安’‘稳’‘行’三等。越稳,贴水越低;越行,折兑越快。”荀彧提笔把“稳”“行”二字各重描了一笔。
“盐引如何出?”满宠再问。
“庙桥先开,许县后开。四关并设:河关、陆关、桥关、夜关。夜关只看灯,不看人。凡灯后行者,先免半票。”郭嘉道,“盐价不上天,不压地。比市低一钱,比私低半钱。差价三成归军,三成修渠,三成归‘明账’,余下一成作‘盐病’,给病棚。”
曹操笑了,笑意仍不热,却真:“奉孝的盐,不咸。”
“盐不该咸。”郭嘉看他,“该稳。”
鼓声在此刻敲了三下。桥东的白帛重新落下,遮住“明前”。人群在雾里像潮,听见“盐”的字就向前推一步,又因“官”的字退半步。卫峥上前,抬手,指向鼓房:“公告。”
荀彧开声,读“官盐八条”。条条不长,不拗口。人听得懂。读到“扣盐不扣命”一条时,桥下“哗”的一声,有人哭,有人笑。满宠按刀,目不斜视。
——
午后,“盐灯”亮。镜灯之下,第一批盐引印出。纸是不久前新织的丝纸,背里藏线,摸着微涩。安印落下,红得不妖,稳。照影柜前,长几三张,铜衡三杆。荀彧亲手把第一张盐引递给一个背佝偻的老人:“你叫王二,记过名。你家三口,给小盐引一纸,限三斗。价按‘庙桥价’。卖余可回柜收。你认字吗?”
老人摇头。荀彧笑,把盐引上的“安”字用笔描得更厚些:“这一个字,你记住。拿着它,你不亏。”
“我不亏?”老人不信,“那你们亏?”
“我们赚‘稳’。”荀彧道,“你赚盐。谁都赚一点,路就能走下去。”
卫峥站在旁边,听见身后有人低声道:“这不是赈,这是市。”
他回头,看见郭嘉正看桥心那块黑木牌。那木牌上的字在灯下像浮在水上一样,微微动。——“今日一件,明后三件。先以工,后以市,再以学,末以法。”
——
“马票也要出给人看。”程昱提议,“盐引安人,马票安商。”
“安商不在给他看钱,在给他看路。”郭嘉说,“路是‘回’。”
于是“马票”在夜里出炉。选在“云来”楼后的内室。楼外是酒气与笑语,楼内只有两盏灯,一盏镜灯,一盏盐灯。镜灯照“面”,盐灯照“纹”。
卫峥亲手把第一套票面铺在案上:一匹、三匹、五匹、十匹,四等。每等票面皆有“安印”,背嵌金线,边角打三孔,成“品”字,表示可滚可贴。票背左下,刻一枚小小的马头,线眼里藏了“回”的暗记。
“此票以军马为质,以盐为锚。”卫峥对着在场的马贩、粮行、皮匠、铁匠解释,“持票供草粟者,得优先与减价。供铁革者,得上门收票。过期者按‘稳品’折兑,不罚。票可转,可贴,可拆为‘半匹’。凡照影柜,皆可贴。凡影子柜……”他说到这里停住,看了郭嘉一眼,改口,“凡市外之柜,需经‘明账’过手,方可兑。”
“这和我们走的旧路不一样。”一个老马贩试探,“我们讲现钱。”
“你们讲的是‘快’。”卫峥笑,“我们要的是‘稳快’。快的人,会快到气短。我们给你一张椅子,叫你坐一坐,喘过气,再跑。跑得久,赚得多。”
“谁保?”那人又问。
“‘安印’保。”卫峥指印,“盐价保。庙桥的鼓点保。曹公的信保。”他说“曹公”二字时,曹操恰好推门而入。他没穿甲,只着一袭素衣。所有人起立,齐声:“丞相。”
“不必。”曹操举手,目光落在那一张“十匹”的票上,指尖轻按,“马是军之骨。诸位把骨头给我,我把盐给你们。此票不枉。”他话不多,但当着众人落下的手,重过千言。
满宠把清册立在案侧:“凡入马市者,先验票,后验马。凡出境者,先验盐引,后验车。凡异动者,不先押人,先问账。问不清,再押。押不久,限一夜。”法度落地,如石入井,声不大,落得实。
夜风吹进屋,盐灯的火根不动。鸩在窗外看了一会,扯了扯帘角,悄无声息地离开。
——
(暗影视觉·鸩)
我要去找一个人。许县城西,盐滩尽头,堆着白骨一样的盐丘,夕阳照着会晃眼。
盐丘后有一条暗河,河的皮面是黑色,像一条用墨写出来的“回”。我沿着那条“回”走,直到它钻进一座废桥的桥洞。
桥洞里有人闻到了我带来的盐。不是盐味,是“官”的味道。人会闻“官”的味道。那味道不咸,甚至有点淡,像熬过头的汤。他们最怕这种淡。淡会把他们的“快”稀释。
“石牙。”我说,“出来。”
他从桥墩后出来,脸上有一颗像钉子的黑痣。那颗痣像钉在人皮上的钉子,一看就知道疼了很多年。他手里的刀不亮。他不喜欢亮。他喜欢黑,黑像水。他握刀握得很低,低到像握一把柴。他看一眼我腰间的安印,又看我手里的两盏灯。
“你带两盏灯做什么?”他问。
“一盏镜灯,一盏盐灯。”我把镜灯举高,灯不摇,“镜灯照‘面’,盐灯照‘纹’。你要看你的人,还是看你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