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挟夜,越过城墙折入野外。
三声钟早已沉入城根,驿道的风像一条被手指拎起的细线,紧紧勒在喉间。行在车队分为三股,或直或斜,灯火皆罩绢,马鼻吐白。
前墙不鸣,后墙不追,侧翼的影子像看不见的篆,悄悄把荒地刻出几道平稳的笔画。
郭嘉勒马于土脊之端,指腹轻点缰绳,把一列暗哨的呼吸调到同一节拍。
耳畔风声细,他却听见另一种更细的声——像干草里藏着一根丝,被风拨了一下。那不是铃,是弦。
“来了。”他淡声。
荀彧翻袖,银铃仍塞白绵,不响。
他顺着郭嘉目光望去,前方半里外是一道塌坏的台基,台基上有残柱三根,柱间横一块焦黑的梁。梁下有人,影如羽,横抱一具古琴。风过,琴徽在月下出一线冷光。
夏侯惇扛斧背,眯眼:“弹琴给谁听?”
“不是给人听。”郭嘉目色微深,“给弩听,给脚步听,给心听。”
张辽轻点头,压低嗓子:“以琴代喉。”
典韦把链球搁在地上,铁环绕腕,却不握紧。他咧嘴笑了一下,又把笑收回去,像把一盏灯扣上盖。
“子廉,”郭嘉低语,“前墙退三步,不露缝。文远,右侧苇滩侧行,见‘徵’则止,见‘羽’则绕。恶来——你只盯梁。”
“徵、羽?”张辽一愣。
“宫商角徵羽,五声为码。”郭嘉望向废台,“她若拨宫,左侧利;拨商,右侧利;拨角,前探;拨徵,弩起;拨羽,散退。她不知我知,不过是先礼。”
荀彧微笑:“奉孝,你何以知她用五声?”
“昨夜反铃的偏音,有一处落在‘角’上。”郭嘉淡淡,“此女手稳,喜用三两之法。铃以偏扰,琴以正引。偏与正,皆归于‘声’。”
他话未尽,废台那边第一声轻清落下,像有人以针轻触水面。紧接着第二声低缓,第三声幽长,三声连成一个小小的回环。夏侯惇耳尖,低道:“宫、商、角。”
“嗯。”郭嘉眼神不动,“她先示路,再探心。——按我数。”
“一。”
荀彧袖内手指轻并,向下压。前墙如潮退半步,地面风线立刻改向。废台那边琴声又起,这一次多了一丝颤。颤不在弦,在指腹。那是示“徵”。
“弩起。”郭嘉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张辽的墙却在同一瞬贴近,像把一片更厚的夜捧到身前,把可能射来的弩火吞进影子里。下一刻,果然有两缕火从残柱后细细蹿起,碰到“墙”,只剩一星“叭”的轻响,转瞬即灭。
“她试墙。”荀彧道。
“她也在等。”郭嘉看着废台,“等我的‘声’。”
他没有给“铃”。他只是把缰绳顺过去一点,让马蹄踏到土脊的一处硬结上。硬结微响,如石击木。远处琴音便轻轻一顿,随即转羽。琴声收,风声放。残柱的影子从长变短,又在地面抹出一条淡淡的线。
“羽,散退。”张辽低呼。
“别动。”郭嘉摇头,“她散的,不是人,是心。”
——(鸩·视觉)
我踩着土脊的斜坡往前,脚底的泥仍旧湿。废台像一只被火烤过的旧壳,壳上裂纹里长出几株小草。琴声从裂缝里渗出来,细,冷,像风把某人的手指从远处一寸寸拽过来。
我绕到右侧的倒塌屋檐下,暗处藏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很低,我用指尖去拨灯口的绢,让火焰更稳。火稳,影就稳。影稳,心就稳。
台上那人已经看见我。她穿一件绛色轻裳,袖口很紧,手腕细。琴横在她膝上,尾部用一截磨滑的兽骨垫着,音色因此更清。
我认得这类“清”——里面掺了极轻的松香粉,会让高泛音浮起来,像雾。她抬眼,眼神平,像看一块白石。她的手指从琴徽旁轻轻抹过,抹出一串几乎听不见的沙沙。我懂她的意思:问你叫什么。
我没有答。我把扇面横在腹前,以扇骨轻点两下:不谈名,只谈手。她笑了一下,笑得比琴声更轻。
风从她发梢里穿过去,带出一丝草木枯香。她用食指按七徽外一分处,轻抹一声,不宫不商,是一个“虚”。虚,之后才有“实”。
她说:“你昨夜在钟楼下,切断我的线。”
我说:“你昨夜在廊下,藏偏的音。”
她又笑:“偏,不一定为恶。正,也不一定为善。”
我收扇,扇骨轻轻合上:“我不与你谈善恶,只谈人心。偏的音,让人喘不过气。”
她的手指停在一根弦上,停了很久,才轻轻扣下第一声徵。徵起,残柱后两侧的石缝里各有人影一晃,短弩上弦,弦紧时,月光在弓背上跳了一下。
这一下跳,落在我眼里成了一线很细的亮。我轻吸一口气,嗅到豆粉被热气一拱时那点甜。我在扇里摸出一枚极小的盐包,指尖一捻,盐在风里化成粉。
我往前一步,扇面一扬,盐粉被风带开,落在弓弦上。弓弦微潮,甜被压下,音便迟半拍。迟半拍,足够子廉的斧背在阴影里轻轻一按。
她手下徵声还在。她不慌,她只是把徵的收尾收得更短了一寸。短一寸,意味着她准备“换手”。我知道她要换到“角”。角是探。探,不必见血。
我退一步,让自己站在一处看似软、实则硬的土块上。软的地方容易陷,硬的地儿能借力。一旦有人贴近,我只消扇柄轻拨,便能把人送给墙。
“你叫我什么?”她忽然问。
“城南卖粥的。”我答。
她愣了一瞬,随即点头:“姜放得好。”
她话未落,手已拨角。角声一起,废台左侧的枯草窝里有一只纸鸽“唧”的一声窜起,拖着细线飞到梁下。
线末绑着一片极细的铜叶,铜叶撞梁,发出微不可闻的“嘀”。“嘀”像一只小虫叮在耳后,会让人下意识偏头——偏头,就露颈。
我低头,避开“嘀”。我把扇骨从袖里直直挑起,挑断那根细线。纸鸽失了牵引,飘到台下,火光映了它半边。它却不落,它在风里打了个旋,又落在一只链球上,稳稳停住。链球微响,像铁在夜里叹气。
她看了一眼链球,又看我,笑意更淡:“果然是你。”她抬手,按住六徽与七徽之间的空处,轻轻弹了一下。那一下不是音,是“信”——给三处暗哨。她以为我们看不懂“空”的方向。可这夜里,空处才最大。
“你叫我什么?”我又问。
她笑:“我不叫名。我叫‘手’。”她收尾时,又拨一声羽。
羽起,弩工在土坡下退半步,一人已从暗处直直贴近夏侯惇的侧背。那人不刺人,他掀地,掀的是夏侯惇脚下那块看似稳的青砖。
青砖一离,脚下便空。子廉的脚腕轻一个弹,便换了重心,斧背在空中像一枚羽轻轻落下,落在那人手腕上的筋。筋一松,暗器落地。墙轻而不散,像风把草压平,又放回去。
——
台上琴声像细雨。
雨声不大,却把野地里藏的每一处火都逼得亮了一瞬。
张辽侧墙沿苇滩挪移,苇梢只是轻轻摆动,像一片小小的水生。苇后两名直行校尉悄然扛起短桩,将旧梁下某个支点往回顶了半分。支点一变,梁的受力就变。梁不倒,却“呻吟”。
“恶来。”郭嘉低唤。
典韦应声,双臂一张,链蛇出水。铁环不打人,只在梁根一绕,像给这块将倾未倾的旧骨加了一道束。束好,梁便安。梁安,弩手的心就乱。乱,不是怕,是“想不到”。
琴忽然换商。商声厚,像沼边的风一下一下压来。荀彧袖内银铃仍不响,他只是把纸上的一个“安”字收笔再顿重了一丝。顿重的那一点,像把风按在纸上。
“她要看我的‘声’。”郭嘉视线不离废台,“我不给。”
“她会逼。”荀彧道。
“逼,也要借。”郭嘉淡笑,“她借琴,我借风。”
他把右手平伸,轻轻一划。夏侯惇会意,将斧背横置在肩,整支队列的呼吸同步退半拍。退半拍的空隙,把对面的“徵”与“角”一起挤了出去。琴声又转宫。宫是“安”。这一次,“安”不在她手里。
废台那人显然也觉。一缕轻笑从唇角掠过,继而她将“宫”的第二音拨得极短,几乎不成音。短,是“止”。她不愿继续试墙了。她要见人。
“奉孝。”夏侯惇斜睨。
“我去。”郭嘉夹马前出。
——(鸩·视觉)
他从墙背后走出来,像一缕风把影子立起来。台上那个绛衣女子抬眼,眼神第一次认真,她收了手下的弦,轻轻抹过琴面,似乎拭去一层看不见的尘。
“郭军师。”她先开口,声音轻,却清透。
郭嘉微笑:“邺中女手,琴上无名。”
她不否认:“你不爱报名。我也不爱。今夜只谈路。”
“路在许。”郭嘉道,“你若劝北上,来迟了。”
她指尖在徽外一寸轻轻按住,像把一个将要起的音按住:“我不劝北。我只问,谁护。”
“人护。”郭嘉淡声,“墙护,印护,粥护。护到‘安’字落稳,护到钟再响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