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看他,眸光里有一瞬间的好奇与审度。那种目光像拨琴时的轻颤,又像把针悬在水面上。随即她把琴微微向前一挪,推动兽骨垫,发出很细的“咯”声。她说:“我以为你会献上一段言辞,告以王霸。你却只谈粥。”
“粥不可断。”郭嘉笑,“所以谈粥。王霸是后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杀‘名’,不杀‘胃’。”
“你可愿学?”郭嘉问。
她摇头,笑意更淡:“我喜欢‘名’更甚‘胃’。名能使人走得更快。胃会拖慢脚。今晚我只来看看:你快不快。”
“你得看‘度’。”郭嘉把手抬了抬,指向泥里的车辙,“不是快慢,是有没有度。”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些浅浅的圆。“你叫我来,不是为了斗琴。”她忽然说。
“是为了让你见路。”郭嘉道,“见路,你便知道:你若再以‘偏’撬人心,会折指。”
她把手从弦上挪开。风照例从琴面掠过,弦不响。“你挪了我的‘空’,你把我的偏音藏回我耳朵。你在钟下做的,今晚又重做了一遍。”她望向荀彧,“你袖里还是那只铃?铃不响,风自顺。妙。”
荀彧一笑,不言。
她忽然把琴往怀里抱紧,像抱一个孩子。她抬起眼睛,目光锐了一刹:“我也问一声:天子呢?”
四下风声略紧。夏侯惇斧背在肩上滑了一指。张辽的墙同步向前一寸。典韦的链在腕上回了半圈,铁环轻响。
郭嘉神色不动:“你问的,是‘天’,不是‘子’。天在风里,风向我。”
她盯了他半息,随即放松,叹出一口极浅的气:“你不给名,不给声,不给影。你只给‘安’。——好。我明白了。”
“何时再见?”郭嘉问。
“明日之后。”她道,“不在路上,在仓。”她抬手,指向东方,“粮是‘肉’,肉到心头,人才真安。你守得住‘安’,未必守得住‘肉’。”
“你可以试。”郭嘉平平一语。
她笑了一下,那笑像指尖拂过一片寒霜:“我来试。也许在河,也许在市。你们换印,我换‘味’。甜与盐,终要分个高下。”
她站起,琴横在怀。风中,琴徽的冷光收敛了。她向后一步,脚跟踩到兽骨,骨轻轻滚动。她以足尖一拨,把骨拨到台下。
骨沿土坡而下,恰巧碰在典韦脚边。典韦伸脚轻轻一踏,骨停住。他弯腰拾起,递给郭嘉。兽骨尾端刻了一个小小的缺,缺的一角像一个字的一撇,隐约像“邺”。
“留着。”郭嘉把兽骨递给荀彧,“刻印时用。磨出同样的缺口。”
她在台上,隔着风看他这一递。眼里一闪,像有人在远处向她点头。她抱琴退到残柱后,衣角一转,人影已没。片刻之后,风把几根极细的琴丝吹落在台阶边,丝粘着月光,亮了一息,便暗。
——
琴声止,地上却多了几条更清的车辙。前墙不散,后墙不追,侧翼绕回苇滩。郭嘉策马回队,低声:“行。”
夏侯惇扛斧,张辽收墙,典韦回链。荀彧袖中铃不响,指腹摩过那截兽骨,眼角压着笑:“她的骨,借来修‘印’。”
“印要似旧。”郭嘉道,“似旧,方不逆耳。”
他们越过废台,风从残柱间呼了一下又低下去。土脊另一端是一个浅浅的塌池,池边的梢杨刚冒出嫩叶。
队列从杨前绕过时,荀彧忽然回头,见刚才那绛衣女子在一处更远的坡头驻足。她不弹琴,她只是立着,抱着琴,像抱一具不肯发声的木。她往这边看了一眼,便背过身去。她的背影在月下很薄,薄得像一片纸。纸能藏刀,也能藏路。
“文若。”郭嘉低声,“记两字。”
“哪两字?”
“‘仓’与‘味’。”郭嘉淡笑,“她挑的是胃。把沿线仓廪的盐、米、豆的‘味’换一换,便能扰路。”
“换味,坏胃。”荀彧点头,“我在誊文外再添一条:‘沿线赈粥,不许甜香入锅’。”
“嗯。多放姜。”郭嘉笑,“姜护胃。”
他们在野中疾行半里,前方土坡的风忽然变了向。
张辽抬手,队列自然慢下去。坡下有一处残垣,垣内黑,垣外也黑。唯一的亮是角门旁半截风干的柳条,上面挂了一个小小的葫芦。葫芦里空,空会响。
典韦脚步一停,手指轻轻一弹,那葫芦颤了颤,却不响。郭嘉把缰绳放松一寸,让马自己去踏那块凸起的石。石下的空腔被压实,风被封住。队列过垣如风过草,既不折草,也不打露。
“她撤得干净。”夏侯惇扭头,“我还想再拍两下。”
“她不是‘杀’,她是‘看’。”郭嘉道,“第一面,走到‘看’已够。”
“她说‘明日之后’。”荀彧提醒。
“明日之后,在仓。”郭嘉把兽骨递还给荀彧,“我要她看见我们的‘肉’并非她想的那样软。”
荀彧笑:“你心里那口井,今晚又敲了一下?”
“嗯。”郭嘉咳,极轻,“钟响过,井里水清。”
他们再行两里,前探返报:“前度旧桥已整,二里外小渡旗换,渡官以赭印行,旧印封箱。”
郭嘉点头:“好。第一线过桥,第二线进驿,第三线至堤上换息。”
他侧身望了一眼队中那辆不起眼的篷车。帘缝内,一双眼在黑中静静看着前路。那双眼里没有惊惧,只有一种微弱而坚韧的光。像有人把一滴水按在石上,按久了,水便刻出字来。
他抬掌,向空中轻轻一按。按在风上,按在心上,也按在刚才琴声留下的那点余波上。余波很小,却会在别处再起。他把手放下,对荀彧道:“回去把沿线‘仓账’收在印下。盐、米、豆,每一仓派两人,不许换味。”
“遵。”荀彧答。
张辽从苇后折回,低声:“墙已并,尾不见影。”
“走吧。”郭嘉道。
——(鸩·视觉)
我最后看了一眼废台。风从残柱缝隙里穿过,擦着琴床留下的一点灰。
在台阶的最下一级,我捡起一截断弦。断弦细得几乎看不见,弦上粘着一抹非常淡的香。我把它放在舌尖轻触,甜,不齁,但腻。确是“邺”的味。
我掏出盐包,把盐在指尖搓了一搓,盐的颗粒嵌进掌心,像星星。星星沾到那抹甜上,甜便收了脚。
我追上队。队里人不多话,脚步如同一支缓慢的曲。
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今晚不杀。她在“听”。听我们怎么摆墙,怎么让,怎么过桥,怎么给老人让路,怎么把一块豆饼换成一个笑。她在听我们的“度”。初次交锋,不一定以死活为终,更像以“听”为始。
走到驿时,小锅里又有粥。姜多放了一点。我舀了一瓢,递给路边一个抱柴的孩子。他抬头,笑得眼睛弯。笑弯的时候,他的牙上粘了一点米。
我用扇背轻轻点了一下,把那粒米点进他嘴里。孩子跑了,去追一只飞得很低的白鸟。
——
夜更深,东边仍黑,有一条极细的银在云后试探。
队列在桥上走得更慢,轮印仍旧圆,不偏。郭嘉回望废墟,心里把一幅小小的图折起,放进袖里。那图上有今天晚上的每一个“声”:钟、琴、风、人的喘。也有每一个“度”:停、让、退、稳。
“奉孝。”荀彧握着那截兽骨,笑道,“她来日再来仓。”
“她若来,就让她看‘仓里有粥’。”郭嘉也笑,“先安后令,先胃后名。她爱名,我们给她看胃。”
“她会换味。”
“我们换‘法’。”郭嘉道,“法是刀,刀在鞘里。她若不出‘刀’,我们便不出‘血’。”
夏侯惇挠挠眉,露齿一笑:“奉孝说话,听着舒服。”
“你就别说。”张辽淡淡,“看路。”
典韦把链球往肩上一挑,哼了一声不成调的小曲。那曲没头没尾,却让人心里松了一寸。他瞟了一眼郭嘉:“恶来问一句,那女的好看吗?”
郭嘉笑:“手比人好看。”
“手?”典韦挠头,“就是弹琴的手?”
“就是‘做事的手’。”郭嘉说。
“哦。”典韦似懂非懂,把链又缠了一圈,像把一个不肯安分的念头缠住。
月亮终于从云后推开半边脸,野地亮了一分。
远处的废台像一张摆好的空案,案上没有琴,只有风把断弦吹得轻响一下,又停。那一响像一颗粒很小的砂落在水里。
水纹散得很远,却看不见形。
初次交锋,落在无声处。琴音已休,路还长。
前方许县的一口钟,正在很远的地方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