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荀彧忽然道,“你去绣坊之前,先去市口买一包最普通的盐,与一把最便宜的针。今后你若闻到‘盐价线’的波动,就把针扎在盐里。盐若当天发潮,你退。盐若三日不潮,你进。”
鸩看他,眼里有光。她不懂他为何忽然说这件小事,却记得牢。她重复了一遍:“盐三日不潮,则进。”
“这叫‘穷人的风向’。”荀彧说,“米、盐、棺,动不了是线;一动,就是刃。”
郭嘉望了他一眼,笑意更深,“文若在替我安枷锁。”
“你自己说要记住谁是人。”荀彧还以笑,“我替你记,怕你忙。”
“劳烦。”郭嘉拱手。
午后前,城中风声渐起。
常和行的后院像一口扣着竹篾盖的锅,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煮什么,只有热气沿着墙檐和砖缝往外溢,带着极淡的铜臭与油香。
段掌柜面如纸,屋里站满了他“以为能救他”的人。那被放走的中间人站在角落,眼神在每一个来客身上舔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落在一位衣着朴素的书吏身上。
那书吏并不看他,低着头,只把带来的短柬递给掌柜,四字一行:“奉井下之人诺。”
段掌柜腿一软,几乎要跪。那书吏抬手扶了他一下,力道很稳。
旧库在地底。下去的梯子很陡,木板被磨得发亮。灯在下方一盏盏点着,像把夜一段一段绑住。鸩穿着绣娘的衣裳,在最后一盏灯亮起之前停住。她不急。她先听。
她听见箱木轻轻的膨胀声,那是潮气刚上来的声音。
她听见铁锁的齿相互咬合,咔嗒一声,像有人在背后咽口水。她还听见钱的碰撞。钱会说话。新钱很吵,像多嘴的孩子;旧钱闷,像骂人不带脏字的老人;夹杂着海风的私铸钱会发出一种轻快的颤音,像一尾鱼在桶里甩尾。
她沿着声音寻过去,指尖抚过箱角,手背的“影纹”微微发凉。她把天蚕丝轻轻一贴,线好像自己吸住了木。
她再贴第二处,第三处。每一次,她都让线从木纹里“钻”过去。线在里面,像一根无形的刺。
她收手的时候,一只影从对面壁后移出来。那影很薄,像蜡烛火焰被风按低。一个慢声慢气的声音在影后说话:“小娘子手巧。手巧的,活得长。”
鸩没有看影。她只看自己的指尖,像是在想那点丝是否贴得正。
“我们只想做一笔安稳买卖。”那声音继续,“昨夜有刀,有香。今天呢?今天只有钱。钱只认数。”
鸩抬眼。她的眼没有情绪,像一口没有风的井,“数要先认人。你是谁?”
对面影后的人笑了一声,“问我是谁,便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只问货真不真,账清不清。”
“那就清账。”鸩淡淡,“昨夜一只手,今日三根丝。后日,井下会有第四根。”
影后那人沉默片刻,像在打量她到底多大,又到底有没有在说笑。他似乎不太确定,便换了个说法,“小娘子,钱是柔的。你们的刀太硬。硬了,会折。”
“丝更柔。”鸩说,“柔的,能勒死人。”
影后那人笑声止住。鸩不再看他。她从袖里摸出一枚薄薄的铜钱,那是郭嘉给她的“非此地”之钱,边口刻法与兖州不同。
她走到一口箱前,箱上贴着常和行的旧印。她把铜钱夹在箱沿与墙缝之间,夹得极浅。任何一个清点箱子的伙计只要稍用力就能把它抖进箱内。
她退后一步,低声说了一句:“你们箱里,混了货。”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那人每一块看不见的肉上。
影后那人呼吸顿了一顿,下一瞬,他身边的人同时动了,几乎是在抢。有人想把箱盖按住,有人想把箱抬走,有人想按住鸩的手。混乱里,有一只手伸向墙缝。那只手的指甲修得整齐,指腹很白,显然是读书人的手。
鸩随意看了他一眼,又挪开。她只看箱角,像只看一处针脚是否齐整。她偷眼看见他的小动作:他不是想抢那枚非此地的铜钱,他想确认“混入”的不是他们自己。那一瞬的细节,被她记住了。
“今日到此。”她淡淡,“后日子时,王家祠堂空棺处再见。”
她转身上梯。脚步很轻,像风上的尘。对面壁后的人没再留她。他也知道,线一旦贴上,扯就会痛。现在不扯,是因为不敢看自己会被扯到哪里。
出旧库,天已偏西。鸩在市口停了一会,买了盐和针,又在一家卖胡椒的小摊前停住。小贩手上有油,油是江上的。她买了一小包,不为吃,只为记味。她没有在摊前多看,面上像凡常买菜的绣娘。她挤在人群里,身影一晃,就被吞了。
傍晚,暗影之阁的石室里铺开了一张新纸。
那不是地图,是钱路的“丝图”。郭嘉执朱笔,荀彧执墨笔,鸩坐在一侧,手里绕着天蚕丝。纸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圈,一个又一个绕,最后被连成一张网。网的中央有三处空白,像中空的树心。
“这是‘王家’,”郭嘉点第一处空,“这是‘常和行’。这是——”他停了一下,“‘南门驿’。”
“驿舍?”荀彧挑眉,“为什么是驿?”
“钱不是只在铺子里走。”郭嘉说,“它晚上要睡觉。睡在驿。换枕,不是为了毒人,是为了让线记住他的梦。”
荀彧失笑,“你还会偷梦。”
“偷梦比偷钱难。”郭嘉也笑,“可我们要的不是钱,是方向。梦里往哪走,人就往哪走。”
他把纸角压住,忽然又把桌上一小堆铜钱拨过来。他拿起其中一枚,在唇边轻轻一碰。
荀彧看得出:他在“听”金钱的味。铜味发涩,像一口井里的水石。郭嘉微微皱眉,“不是兖州铸。叶在水上。”
“水上的叶,总要靠岸。”荀彧道。
“我们让它靠到我们的岸。”郭嘉说,“岸一多,船就乱。船一乱,便知谁是船家。”
他放下铜钱,又抬眼看鸩,“明日起,你白日在‘青蚕’学,夜里回‘阁’绕丝。每夜绕一百个‘蛇结’,绕一百个‘人结’。一月后,你的手就真成‘丝房’的人。”
“什么是蛇结?”鸩问。
“紧到勒死人。”郭嘉答。
“人结呢?”
“松到拉得起人。”他说,“你要知道松紧何时换位。刀不是每一刻都要下,线也不是每一刻都要紧。”
荀彧看着两人,心里有一点微妙的平衡感。
他清楚,郭嘉在用“线”的语言教一个女孩成为一把看不见的刀。可他也听见了那三条界限:米、盐、棺。
他在心里记了一遍,又轻轻划了三短道在纸边,像给这张网钉了三颗钉。
夜深前,有人来报。南门驿舍那张靠窗的床,今夜换了人。
换上来的人在江上跑船,姓霍。霍某躺下时枕在新枕上,一夜梦里都是海风。他半夜惊醒,以为窗外起了潮。
其实没有。枕里那粒铁砂受潮,天蚕丝记住了这份潮。
郭嘉闻报,点头,让来人退下。他把天蚕丝在灯下展开,丝端起一层微不可察的雾。那雾不散,在灯火里像一粒淡蓝的光。
“海。”他道。
“江东?”荀彧问。
“未必。”郭嘉收线,“也可能是下邳、广陵。我们不急着猜。让线自己说。”
他起身,走到井口边,靠着石沿站了一会。井下的水声很远,像一个人躺在更深的地方做梦。风从井里上来,带着湿。湿让铜味更明。
他伸手,摸了摸石沿,又把手收回。他在心里说:今天只是起头。‘暗影之阁’立规,‘青蚕’设房,‘丝’以钱为叶,以人心为茧。等到线足够多,我们就把它拧成绳。绳只用一次,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奉孝。”荀彧在身后轻唤。
他回头。
“你要这张网,最终抓住的是什么?”荀彧问。
郭嘉看着他,眼里有难得的亮,“不是人,是‘以为’。抓住‘以为’,人就自己走过来。”
“你昨夜也这样说。”荀彧笑。
“我明日还这样说。”郭嘉也笑,然后收了笑意,低声道,“文若,若有一日,这张网动到了米、盐、棺,先斩我。”
荀彧眼神一动,郑重其事点头:“好。”
他知道,这不是戏言。凡立网者,易迷网。今日许诺,是给明日的自己留一条亮线。
戌时,青蚕绣坊后院的蚕房点起灯。
姜婆一双手像枯木,却能把最细的丝从最乱的茧里抽出。她不说话,眼神凉。鸩站在她旁边,学着把丝绕在指间。丝从她指间过,像水。
姜婆看了看她的手,冷冷道:“这手以后要杀人。可先学缝衣。缝好了衣,再杀人。”
鸩应了一声。她低头,针在布上进进出出。每出一次,她心里就记一遍“盐三日不潮”的句子;每进一次,她就记一遍“米、盐、棺”的界限。
她针脚一颗颗走,像在某张看不见的网边,一颗颗钉钉子。风进院,吹动蚕架上的枯叶。枯叶窸窣,如旧钱相碰。她把这声音记住。
她要学会用声音辨人,用味道辨路,用线把一切紧到该紧的地方,松到该松的地方。
更深夜,常和行旧库里那枚“非此地”的铜钱终于被人抖入箱中。
有人吼,有人骂,有人脸白。箱盖开合之间,天蚕丝在木缝里轻轻颤了一下。没有人看见。
丝记住了那一瞬的热,记住了一丝海的味,记住了一只书吏的指腹触过它时那一丁点的松懈。它不说话。它在等——等有人来拽。
拽的人会是谁?可能是井下之人,也可能是他们以为的神。拽的时候,线会唱歌。那歌不响,只够让贴着地下的耳朵听见。
夜半,郭嘉把案上的纸收起。纸角压着一枚他刚才搁下的铜钱。
他忽然拿起,放在舌尖。酸意极淡,却在。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一点兴奋。他知道,这味道会把某些人从很远的地方引来。金钱的味道,像一条桥。
桥那头有人在等。他不急。让他们先闻,让他们先以为,待他们走到桥中央,桥下就是水。水里有网。网里有一根线的一头,握在井下之人的手里。
他回头,望向井下。黑得像墨。墨里有一枚细小的蓝光,是天蚕丝在灯里的反光。那光像一只眼,也像一颗刚发芽的种子。种子总会找水。线也是。
“棋,落第二子。”郭嘉低声说。
石室外,风轻了一些,城里从另一头传来夜梆子的声响。
那声响很远,却稳,像某种约定。荀彧在前廊收卷,抬眼时见北边天色又冷了一点。
他想起郭嘉的那个比喻:抓住的是“以为”。他揉了揉指背,掌心残留着白日里那枚“非此地”铜钱的凉意。
他心里忽然亮了一下:若终有一日,这张网要收,恐怕收的不是敌人的命,而是天下对“光”的信。
让人知道黑里有人,看见影,才肯相信光。此道难,然而值得。
井口的风停了一瞬,又起。
那股潮味忽然被一丝极淡的辛香压住,像胡椒,又不是。郭嘉目光一动,笑了笑,“海风,更近了。”
他把铜钱丢回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像一只小小的蛾落在丝上。
丝不动。丝在等下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