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桌没有四角,只有城墙的阴影。
筹码不在手里,在风里,在井下方寸间游走的暗线里,在每一家铺子柜台后的账册里,在每一个清晨起早挑水、夜里仍在数铜钱的手指缝里。
清晨的气温比昨夜更低一些。庙后枯井里带出潮气,像看不见的雾,沿着“暗影之阁”的墙皮悄悄爬。
第一圈符文砖已经闭合,沟槽里有微光,细得像落地的发丝。案上摊着昨夜新绘的“丝图”,朱墨交缠,如蛛网初张。
荀彧立在案侧,衣摆洁白,眼神却更黑。他看过纸上每一个“绕”,仍旧收不住问:“奉孝说‘豪赌’,赌的是什么?”
郭嘉用指背敲了敲案,“赌他们的‘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兖州穷。以为我们要钱。以为可以用钱买我们的路。”他把纸角压紧,抬眼,“既然他们都以为如此——那便请他们押上更多的‘以为’。”
他随手将一枚铜钱扔进盏里。
铜钱落水的声音很轻,像一尾鱼不耐烦地拨了下尾巴。盏里起了一道细细的纹,恰好与“丝图”上的某一圈重叠。他笑意淡,“我们给他们三张牌:粮、河、信。”
荀彧微微一怔,“先说粮。”
“粮是天下的心。”郭嘉道,“我不抬米价,也不压米价。设一处‘平准仓’,叫‘常平’,只做一件事:订‘秋约’。”
他指向图上三处圜圈,“凡愿以折扣换稳者,预支谷票,秋后按券兑米,多退少不补。官不赚‘差’,只赚‘信’。这叫第一张牌——‘不动穷人的饭碗’。”
荀彧点头。米、盐、棺,他在心里又划了三道线——这三条线碰不得,哪怕赌到输光面子,也不能碰。他看向郭嘉,“河呢?”
“河是天下的骨。”郭嘉将另一页图纸翻出,是一段河渠与闸口的草图,标注清楚,落针如刻,“我们不封航,也不开新税,只‘定时’。”
他笑意更深,“把盐船、漕船进出的时辰倒一倒,让他们以为‘谁’手里有钥匙。钥匙我不拿,我把‘影’给他们看。谁先跟上影,谁先过。谁与影对赌,谁等三日。河不动,心自乱。”
“信呢?”荀彧忍不住问。
“信是天下的皮。”郭嘉将第三张纸推来。
“立‘兖州信券’,并非真银真绢,只是一张可在官仓、盐行、驿舍三处互兑的‘便宜纸’。每兑一次,价少一分。手里有货、路上有船的人,便会觉得拿着它更轻,走得更快。我们不借钱给他们,我们借‘速度’给他们。”
“这三张牌,官家看似不赚分文。”荀彧叹,“实则赚了——心、骨、皮。”
“和‘以为’。”郭嘉补了一句,“豪赌的对面不是人,是‘以为’。”他把盏里的铜钱捞起,放到舌尖轻轻一触,眉心微蹙,酸涩淡到几乎没有,“味更薄了。”
荀彧侧目,“味觉?”
“夜夜闻苦香,日日咬铜。舌上酸淡,酒里无味。”郭嘉不自觉地勾了勾指尖,“代价总要来,早来未必是坏事。”
声音很平,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眼底却有一丝捉摸不定的阴影,像风里摇晃的灯芯,一闪又灭。
荀彧盯了他半拍,低声道:“你若不‘记得’,我替你‘记得’。”他抬笔,在“丝图”右下用极小的字写下三字:“米盐棺”。
“劳烦文若。”郭嘉笑。笑意很短,却正好把那缕阴影压了下去。
庙外的石阶上,传来一串轻快却无声的脚步。
鸩来了。她穿绣娘的浅灰衣,一尾黑羽贴在耳后,像把影子别在了太阳穴。她将一个木匣、一包盐、一把最普通的针放在案上,随后俯身行礼。
姜婆在她指腹上留下的细茧才刚冒头,然而执针的手,已经稳得吓人。
“丝房学得如何?”郭嘉问。
“手还慢。”她平平道,“结已会两种。”
“先绕‘人结’。”荀彧插言,“蛇结太早,蛇会被勒到警醒。”
“是。”鸩答。她把一根天蚕丝轻轻绕在盐包之上,用针在盐面试刺。盐粒干爽,针身不潮。她唇角几不可见地一动——第三日,仍未潮。她记下了。
“午后去‘旧库’。”郭嘉把一只封好的短柬推向她。
“他们请‘井下之人’,我们久候此戏。你去,不谈‘钱’,只谈两件事:‘时间’和‘箱角’。听他们的钱怎么响,赌他们今夜会不会睡。你只丢一句话:‘三日后,南门驿换第二只枕’。丢完就走。”
“与谁谈?”鸩问。
“与影谈。”郭嘉笑,“影背后那位读书手,会比掌柜更懂何为‘输赢’。”
鸩点头。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抽出一根细丝,在左指与右指之间绕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扣。扣在光下像一滴露,微微颤动。她低头,继续绕第二个。
——
午前,府衙西厢。
曹操按着图,目光从“河闸时序”的每一个小刻度上扫过。
纸上的小字有人情味:不是一刀刻死的规条,而是留有余地的“点”。他抬头:“奉孝要我赌什么?”
“赌‘天下以为’。”郭嘉从容站定,
“赌他们以为我兖州缺钱、缺粮、缺路。我要让他们看见:我们不缺。他们押上所有‘以为’来换路,我让他们押得越多越好。到第三十日,我们把‘以为’换成真银真粮,银回北,粮走南,路在我。”
曹操沉默片刻,大笑,笑声震住廊下一只栖雀。“好赌!敢赌者,才配坐主位。”他收笑,目光一凛,“若败呢?”
郭嘉垂目,“若三十日,盐价动、米价乱、棺价涨,奉孝去‘暗影之阁’自缚——以一人之‘影’,偿一城之民心。”
荀彧心下一惊,开口欲阻。郭嘉不看他,仍对曹操拱手,“主公,天下筹码大,赌桌更大。奉孝愿以‘影’作押。”
曹操盯他半晌,忽然抬手扣住他的肩,却很快松开。他像突然记起这个瘦弱的身躯曾经每夜咳至半更,又像记起昨夜那双看破一切的眼。
目光柔一瞬,复又硬回来。“我押你。筹码再加一城——我曹操‘名声’。成,则天下人说我‘有为’;败,则天下人说我‘逐利’。奉孝,你敢接?”
郭嘉抬起眼,轻轻一笑:“请主公放心,这口锅奉孝背得动。”
“典韦。”曹操忽然唤。门外巨影即至,恶来拱手而立。
“把濮水三处闸作‘修缮’,照奉孝的图,时序倒一倒。谁敢拦,问他要不要手。”曹操淡淡一句。
典韦咧嘴,拱手退下。廊柱后光影一晃,像一柄沉着的刀远远站住。
荀彧把不该出口的那句恐惧压了下去。他只轻咳一声,“常平与信券,由我来监。天子未至,民心在此。”
曹操颔首,“文若为枢,奉孝为刃。今日落子。”
——
午后,常和行旧库。
石梯陡。最后一级台阶前,灯火尚未完全点亮。
鸩停了一瞬,先用耳听。箱木轻微的膨胀声在潮气里伸懒腰,新旧钱在匣底摩挲,发闷的声线与轻快的颤音交错。她辨了一圈,缓步入内。
影在对面墙后。那个慢声慢气的人依旧不露脸,只让一缕灯光把自己的轮廓切成了蜡。读书手不远不近地站在一只箱旁,指腹贴着木纹,像抚琴。
“夜来风重,井下的香真烈。”影说,“今日来,谈个‘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