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在起气。”郭嘉答,“起于青萍。”
曹操看了他一眼:“你的‘青萍’,指的是起于极细处?”
“是。”郭嘉道,“等到众人醒过味来,嫌隙已积不止一日。届时,只需一根针,便能把皮挑开。”
“针在哪?”
“在话里。”郭嘉的视线落向西北,“也在火里。”
“火?”曹操眯起眼,“你看到了什么?”
“洛阳的火。”郭嘉声音很轻,“不是今夜,不是明日。某一夜,洛阳会被人亲手点燃。那不是天火,是人火。火一烧,钟会响,钟响之后,天下的‘人’会从火里往外跑。这些人,若无处可去,会化作别人的‘气’。主公若早做准备,‘气’会来你这壶里。”
曹操的目光沉了一寸:“你让我备什么?”
“屯田之法,便在纸上;人心之法,便在你手上。”郭嘉道,“收其人,而不收其心,徒增口粮;收其心,而不收其人,虚有其名。两者俱备,才叫‘壶满’。”
曹操缓缓吐息:“你说我贼,我便贼给你看。要贼,就贼得像样。”
“主公不怕成为贼,只怕成不了王。”郭嘉笑了一下,很浅,“你准备好做王了。”
曹操没笑,手指却不自觉在刀鞘上摩挲了一寸。他看向营外:“任你下。壶、风、针,你周旋。我去扛‘名’。”
“诺。”郭嘉俯首。
【时序角标:酉初|盟帐侧道】
侧道上,人来人往。有人抬箱,有人抱卷,更多的人只是在走,走得很快,像要把脚底的尘掸掉。
郭嘉拣最不起眼的阴影走。那条黑影贴着他心口,像一尾贴着岸的鱼,偶尔露一下背鳞。
他在一个拐角停了一瞬。
拐角另一头,一名掌旗小校正与同伴低声争论:“你昨夜换旗没跟我说。”“你自己迟到半刻还怪我?”两人越说越急,眼里的血丝像要爬出来。
郭嘉看也不看,转身走开。他知道,这样的小“争”,只需再有三五处,明日的盟帐便会多出七八道“请病”与“五十里外有匪”的禀帖。裂,自会朝自己要去的方向走。
转出第二个拐角,他忽地止步。前方两名军法司亲兵押着一个人,正往刑帐去。那人瘦,咳嗽,走三步便喘一下。他的手很熟悉——“李老四”的手。那双龟裂得风吹就疼的手,正被麻绳勒得发紫。亲兵道他“偷粮”。身后有小吏嘀咕:“他昨夜从粮棚边过了一趟,手上有米粉。”
郭嘉喉咙里一紧。胸口的黑影在这一瞬咬了一下,比之前都狠。他知道,这一口不是提醒,是在问:你要人,还是要器?
他向前一步:“等等。”
亲兵见是军师祭酒,立刻停了。刑帐那边的校尉也闻声迎上:“军师,这人夜里未经许可靠近粮棚,手有米粉,证据确凿。”
“米粉?”郭嘉不看校尉,只看李老四的眼。那眼里没有狡,只有死困的茫。他淡淡道,“伸手。”
李老四颤颤伸手。郭嘉以袖拭去掌心的一层白粉,抬手闻了闻,淡而无味,夹着一点儿草腥,“不是米。是灰。”
他低头,在李老四的靴跟上拍了一下,掉下一团潮湿的灰泥。
那是灶膛里的灰,湿气重,容易糊在鞋底,走路时抖落一星半点,粘在掌心像米粉。李老四昨夜……在灶边借过柴。
他抬眼看向那名小吏:“你昨夜当差?”
“在。”小吏被他的目光一照,喉结一动。
“灶台边是否湿火?”
“……湿。”小吏声音更小了,“火起得慢,借了邻灶的干柴。”
“你借的?”郭嘉问。
“属下借的。”许邶忽地从侧后一步出列,抱拳。昨夜的命令,他执行得一丝不苟,“是我派人去借的。”
校尉的脸色变了几变。
郭嘉看了他一眼,平声道:“军法可不吃‘糊涂’两个字。你们手里拿着刀,看东西要看细。灰与米分不出,你们拿什么治军?先记一过。至于李老四——放了。记功一笔,因其昨夜在灶边帮人添柴。”
亲兵一怔,随即齐声应诺,解了绳。李老四的手垂下,皮肤勒出的紫痕触目惊心。他结结巴巴地要跪,被郭嘉抬手止住:“别跪。回去睡一会儿。”
亲兵押着校尉去领罚。许邶站在原地,脸色发红,“军师,属下昨夜若手脚再干净些,便不会连累。”
“干净不是不给别人留痕。”郭嘉看他,“干净是让该看的看见,不该看的看不见。你留了‘借’,我用它换回了人。以后还留,但留给‘看得懂的人’看。”
许邶重重一抱拳:“谨记。”
郭嘉转身,步子不快不慢。胸口的黑影在这一刻伏了下去,像一条困乏的蛇,缓缓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刚刚用很轻的一笔,把自己的“人性锚”又往里坠了一寸。锚不坚,壶迟早会翻。人是壶底的那点压重,不能没有。
【时序角标:戌初|曹营中军帐·夜议】
火盆的火缩成一团。曹操执刀而坐,指腹在刀背上来回摩挲。帐中众人分列,气息里隐隐有一点兴奋,又压得很深,像酒刚开封,味道尚未跑散。
“今日两件事。”曹操开门见山,“一,壶之气起,诸侯之心乱;二,军法不盲,军心可安。奉孝,你的‘青萍’,本侯看到了。”
郭嘉拱手:“主公能看到,是风的福。”
“别把风都揽在你身上。”曹操笑意微冷,“你说洛阳会起火。”
帐里一静。程昱抬目,眼神一凝。曹仁握拳又松开。乐进低声吸气。这个判断,不是“借柴”“湿火”之数能比的了。
“你有几成把握?”曹操问。
“七成。”郭嘉答,“余下三成,由人心决定。董卓若舍不得‘迁’,他便烧;若舍得‘迁’,他仍烧。烧的理由不一样,火却一样。主公不需辨理由,只需早备局——收人。”
“如何收?”曹操追问。
“立‘安籍’。”郭嘉道,“凡流离者,在本军登记,给以三等之地:近营之地、近水之地、近道之地。先给近营之地的人工粮,再给近水之地的妇孺饮,再给近道之地的老小行路钱。三等之人,三等之照,明文张示。着重一个字——‘早’。先字为王,慢则为寇。”
曹操笑了:“你是要我从诸侯那里偷人。”
“不是偷。”郭嘉摇头,“是收。诸侯不收,自把人往你这儿推。人自会投壶。”
程昱缓缓点头:“此策立,曹营气当旺三分。”
“旺气,不乱法。”曹仁接话,“军营内外边界要清,谁入,谁出,谁带刀,谁带锅,谁带孩子,都得写在板上。写清楚,才不乱。”
“军中有仁,有法,有利,有名,才像一个‘国’。”曹操撩起眼,目光在火里亮了一下,“奉孝,本侯给你‘酒’,并非只要你在朝会上吓人。你要把这口壶,真做起来。”
“诺。”郭嘉领命,“不出三日,军师府立《醒军十二条》。先醒自己,再醒人。”
曹操“嗯”了一声,把刀入鞘。他想起白日廊下的那句“王与贼”,难得地在心底笑了一下:**贼得像王,王也像贼。**世道这副棋,就该这么下。
【时序角标:亥末|军师府】
灯火一跳一跳。案上竹纸添到第三卷。郭嘉把“醒军十二条”的标题写好,又列出各条的骨架:
一、军心之静;二、粮道之清;三、命令之明;四、鼓角之齐;五、旗面之整;六、宾客之限;七、夜禁之严;八、盗讼之速;九、奖罚之直;十、文字之公;十一、祸福之先;十二、军与民之隔而不离。
每一条后,都留了很大一块空白。他不急着填。他知道,条文不是“想出来”的,是“逼出来”的。风愈大,空白会自己召来字。
他放下笔,按住心口。黑影立刻应手伏下。它并不滚烫,也不冰冷,像一个识趣的客,知道主人累了,便少吐一口气。他在心里以极微弱的声音说:借你一宿。
窗外有细碎的响。不是风,是沙粒被人踩过。一截影停在窗下,又走了。军师府的夜静回去。
郭嘉靠在椅背上,闭了一瞬的眼。识海里,星海再度开阔。他看见那口壶在慢慢“注满”,看见纸灯在风里摇,看见炊烟远远收拢,看见巨钟下的火憋着一口气。
更深时,他忽然看见一条细白的光,自北方极远处抽出,穿过一片冷寂,顺着关道往东南来。光不强,但直,像一枚从天外掷入棋盘的小石。
小石落处,波纹一圈圈外翻,恰好与“毒龙”的圈边相触。那一刹,黑影轻轻抬头,吐出一缕极细的寒。
他睁开眼,眼底的亮极快收住。没有对谁说。他把那道细白刻在心里,像在地图上悄悄划下一寸——那是将来的对手,不是今日之患。今日之患,在眼前,在火里,在人心里。
他拿起笔,又写下四个字:**“线、针、壶、人。”**写完把笔一放,手指轻叩案面,叩出三声极轻的响。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一点疲惫,也有一点兴奋:棋盘大到看不见边,他偏要在最小的地方落子。
【时序角标:子初|营门角楼】
角楼上风大。夜与风在这里交界,声音变得很薄。
许邶赶来禀报,脸上的疲惫与兴奋同行:“军师,粮道边的小旗,我照你说的,换成了你要的‘长须旗’。今天看毛刺,明天看翻边。校尉那边罚已领,李老四回去睡了个囫囵觉。”
“做得好。”郭嘉点点头,“从今儿起,我们这叫听风司。你是司首,记在纸上,别声张。”
“诺。”许邶微微发怔,随即咧了一下嘴。他不懂“司”的大名有什么厉害,但他知道自己有了用处。有用,就不怕死。怕死的人最容易乱,有用的人最能稳。
他躬身退下,脚步踏在梯木上,咚咚作响。
郭嘉目送他背影消失,重新把目光抛回夜里。星海在他识海里轻轻转动,毒龙圈着牙,纸灯摇着光,炊烟绕着坡,巨钟压着火。
他侧耳,听见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风掠过水面,起了极轻的一道皱——风起于青萍,棋也从青萍的边开始下。
他握拳,收在袖里。那是他向自己立下的誓:从虎牢开始,把天下下成一口壶。
——章末钩子:北风忽紧,角楼上旗尾陡然一挑,一道极细的白影自远空掠过,像一缕被月光牵出的霜。
哨更鼓点错了半拍,又迅速合上。郭嘉睁开眼,看向北方。
识海里,那道“细白”沉了一寸,仿佛某人跨过了他方才在心里所划的那寸线。
下一刻,夜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带着寒:“报——西北道,有陌生精骑,夜至虎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