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排斥:未变】
【建议:静坐,缓呼;勿多言】
他真正按了建议做——闭眼,缓呼,数自己的心跳。心跳不过百,却每一下都像拿锤子轻轻敲在门上。门在等。等明日未时开。等之前,还会来一回试。试不是外人,是“自己”。
第二更过半,风忽变。由南偏西,帐外的鼓声被风揉了一把,节律有了一丝拖泥。他不用看,就知道鼓匠的手腕累了半分。他打开眼,看向囚间对面。
淖重伏在木桩上睡睡醒醒,眼圈黑得像煤。人一疲,就爱犯错。错在这里,会招命。郭嘉轻声唤了他一声:“醒一醒。”
淖重惊出一身冷汗:“我……我没睡。”
“别怕睡。”郭嘉说,“怕的时候要睡一会儿,醒了才看得见东西。”
淖重咽了咽唾沫,点头:“我……我看见你手上有血。”
“留着。”郭嘉把手背转过来,“明日要给人看。”
“给谁看?”
“给‘镜’看。”
两人都不再说话。囚帐外又过了一拨巡更。脚步里有个节拍古怪的人,脚跟落地的声音比别人重半分。
郭嘉在心里记了一笔。重脚的人走路惯于用脚跟,跑得快却不耐久,适合短追不适合夜探。夜探的人习惯用前掌。这个队的搭配不对。是临时调的。临时,说明有人被抽走去做别的。
他知道有人在更深的地方把线抽紧了一寸。他暂时也不去想。他只管他这一寸等。
等到鸡初鸣,天边没有亮,风冷下去。
阿照又来,给守兵换了药,给他递了一杯温水。水里有薄荷,凉得不冒泡,喝进去把他胸腔那口燥火压下去半寸。他指尖碰到杯沿,很稳。他忽然开口:“你从哪学的掐火绒?”
阿照低头笑了一下:“跟火学的。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问它。它答了。”
“它说什么?”
“它说,‘我喜欢风,但我怕湿’。”阿照把杯子接回去,“它还说,‘你们人喜欢看我大,其实我小的时候最顽固’。”
郭嘉也笑:“它说得对。”
阿照把笑收了:“你还要等多久?”
“等到未时。”郭嘉看着她的眼,“到那时,镜再开,诸将心都该被我借过一回。借过了,再放回去。他们回手,会握得更稳。”
阿照转身要走,又回头,认真地对他说:“你活着。”
“我活着。”郭嘉点头。
她走后,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又出了一层微汗。汗不是怕,是“紧”。紧的是那条看不见又实在存在的线,一端在他,一端在帘后那个人。
他把那枚节牌再次掐了一下,掐得足以提醒自己:门在。要等着进去,不要撞。
日色终于在云后露出一点淡白。不热不亮,像纸上先擦过的一层铅粉。
营里人开始动,早鼓复回正点,节奏像一口井里的水,深,稳。旗被人抻直,旗角的两斜缝把风缝住,不再卷。酒按令停了半日,粗声笑少了一些,骂也少了一些。
人把话往肚里咽,咽着咽着,心就有了“棱”。
曹仁过来,站在囚帐门外,隔着栏看他:“你今晚这戏,比你在帐里说的还紧。”
“戏不能只说。”郭嘉把枷往里挪了挪,“要做。”
曹仁打量他一眼,像评估一块石头能不能垫桥。他忽然抬手朝旁边示意了一下。亲兵把枷解了。链环落地时发出的那一声,比夜里那声沉。沉得像话落地。
“暂解。”曹仁道,“未时前后你要站得住。”
“我站得住。”郭嘉活动了一下手腕,皮肉被链咬过的地方火辣辣。他不皱眉。他需要这一点“火辣”。辣提醒人别昏头。
午时前,军法那边把淖重带了出去,押至帐侧。他的眼神已失了对位置的感知,像一只迷路的鼠。郭嘉看了他一眼,转开眼。他不是为了这个人设镜,他是为了镜照的人。镜若只照罪人,镜就是刑具;镜若照众人,镜才是镜。
【寿命:45:08:22】
【因:夜安(小),破灭口(小)】
【提醒:未时前一刻,气机跌落;慎言,慎动】
他又在囚帐里坐了一会儿,像在磨一把刀。
刀磨得越细,越要慢。慢不代表拖,慢是让每一粒砂都有用。他把脑子里那套“囚徒之案”的程序从头到尾再过一遍,把每一句要说的话摘掉多余的形容,把每一个喻指换成兵能听懂的物件——盐、鼓、旗、刀。
他知道诸将最嫌弃空话。空话过不了鼓点。
未时将近,典签来传:“主公令,镜移正帐侧,诸将集。”
“好。”郭嘉站起。他的腿麻了,麻得像被竹针扎了一圈。他等麻过去,才迈步。
囚帐的门一开,光比刚才亮了一线。人多,火也多。他顺光走,枷不在身上,人也像轻了一分。轻的东西走得快,容易飘。他心里提醒自己——重一重。
帐侧留了那“一尺地”。一块竹席铺开,席上放了三件东西:一枚盐块,一面鼓槌,一缕旗角。阿照在席后,抱着空盆,像白日那样端正。
她的眼低垂,手握得稳。她可在镜内,也可在镜外。她是风,她也是刀。她不需要别人看见。
诸将陆续到。夏侯惇单目如旧,夏侯渊眉眼冷,乐进手背上的筋跳了一下,李典面沉,曹洪笑里仍藏刀。曹仁站在队边,似石。屏风后那个人未露面,狼毫尚未出声。镜要先立,再引他出来。
“开始吧。”典签道。
郭嘉迈上那一尺地,抱拳,直面诸将。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诸位请”,而是“诸位借我一息”。借,是礼,也是权。他看见有几个人的眉梢微动——借息不难,难的是把借来的息还回去。他要做到。
“镜有三问。”郭嘉声音不高,字却硬,“今日只问第一问——‘面对刀,谁先转开目光’。”
他伸手一指,兵把淖重押到镜前。淖重抬起头,看到那么多盯着他的眼,一下子膝软。郭嘉伸手,把他托住了一下,只托到他站稳为止,便抽手。
他用左手举起盐块:“这是库口之盐。”又用右手按了按鼓槌:“这是更点之鼓。”最后,他把旗角平摊在席上:“这是帐前之旗。”
“你偷盐,扰鼓,扯旗,以为是‘补差’。你补的是你自己,差的是所有人。”他转向诸将,“诸位,你们的刀,割在他脖子上,就此了账,容易。可若你们的目光此刻先转开,此镜就白立。镜白立,明日还有淖重、李重、王重、赵重。杀不完。照。”
夏侯惇冷笑:“你要我们看他?”
“不是看他,是看你们自己。”郭嘉用掌背轻轻擦过手背那道被链咬出的痕,“你们看见这条痕吗?——它不深。可它告诉我,今夜我用‘死’借了你们一条路。路借到了,你们要不要走?”
李典是第一个把目光按住的人。他看着淖重,没有恻隐,也没有愤怒。他看的是“为什么”。看了很久,他才吐出两个字:“该死。”
乐进紧随其后,把拳头握在背后,背肌的线条绷出一个“硬”。他看见的是“若不杀,后果”。他不说话。他只是微微点头。
夏侯渊看了半息,别开,似乎是在提醒自己“刀也要有盖”。曹洪看了一眼,笑了一笑,笑里有点倦。他看见的是“麻烦”。他讨厌麻烦。他会用最快的法子把麻烦剪掉——这就是杀。
郭嘉吸气,准备落下那句“斩”。就在这时,观星策冷不防在心里一坠。
【寿命:00:29:58】
【突发:权柄锋面直照;天道排斥激增】
【求解:立时‘证’一件;或承‘刀’一击】
跌得太快,快到耳内“嗡”地一声,世界被掀掉了一角。
他身子微晃,阿照在席后一步未动,眼睛却在一瞬间抬起。她看到了。他看回去,什么也没说。他把那口气硬生生按住,像把一条狂跳的鱼按回盆里。
帘后,狼毫终于到砚。那人咳了一声,压住了咳。纸镇被轻轻敲了一下,发出“齿”的微响。典签抬声:“主公令——行法。”
“且慢。”郭嘉开口,他的声音竟比自己想象的还稳,“行法之前,借主公一‘证’——证‘镜’不白立。”
曹仁侧目,夏侯惇单目忽收,李典握住刀。
阿照把盆抱得更稳了一指,手背筋起。郭嘉俯身,从席上拾起那缕旗角,把它往上一举,旗角在光里一颤,斜缝处露出一缕不起眼的黑线——那是昨夜有人“试旗”时留下的指灰。
“淖重不是一个人。他只是‘口’。口须杀,‘手’也须断。”
郭嘉直起身,声音没有快,字里每一笔都落在兵能听懂的物件上,“请主公看:昨夜旗角被人拈过,今晨我已换新旗。旧旗在此,指灰与盐灰拌在一处,灰里有账房纸灰,账房小吏就是刚才那个被刘校尉从墙根拖出的。他拿霜来补你的差。他补了他自己。”
他把“证”摊在席上。阿照前一步,把昨夜卷好的那一角布递上去。布里兜着那三滴粥擦下的粉末,粉末中淡淡的红像从灰里冒出的一点火。
典签接过,递进帘后。狼毫停了半息,砚中墨未动,帘后的气流却像被人用两根指头轻轻掀了一掀——认可。
“行法。”那人终于开口。
刀光落时,鼓声正敲到第三下。第三下之后,有一息的空。空像一处坡,顺或逆,全看人心。夏侯惇拔刀如电,李典按刀如山,乐进握拳如锤。
淖重头一偏,眼里那层虚光一收未及收完,人头已落。血冲起半尺,被阿照一盆水压到地面。她按水的手腕稳,稳得像昨夜掐死火绒。
血气翻上来的一刹,郭嘉胸口那团火也腾了一下。他没让它出声。
他把那股热硬拽回去,像把自己拽回一个安全的台阶。观星策的数字在这一瞬又微微抬了一格。
【寿命:06:12:41】
【因:立证(中);承‘刀’之冷(微);权锋侧照】
【窗口:当下;可借‘名’一线】
他稳住脚。未时的鼓声收口,旗正,风定。帘后那人向前一步,影在屏上移出半寸。
诸将同时拱身,掌声与刀柄触地的短响一齐落。阿照退半步,把盆里红水端稳,眼角余光扫了郭嘉一眼。那一眼里没有话,只有“等”。
他也在等。等那一声“名”。等那一寸门缝彻底抬起。等的不是天,是人。
帘后,狼毫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典签展开,声音清楚:“‘奉孝’。”
刀已归鞘,镜尚未收,鼓正将起未起。郭嘉听见自己的寿命在心里像一条被拽住尾巴的河,猛地不再直泻。他把节牌按在掌中,向前一步,抱拳,低头,直直地吐出四个字——
“谨守不丢脸。”
【寿命:06:15:09】
【天道排斥:再降(微)】
【注:门已开一线;慎喜】
他稳住了喜。他知道“喜”也是刀。刀锋一偏,手就会破。
他把喜当成冷水,泼在自己胸口。他把眼抬起半寸,刚好与帘后那一道目光碰上。那道目光不再只是一道风。它有温度,有重量,有老伤。
它像一只手,隔着帘,在空中轻轻点了一下——点在他走过来的那条线之上。
他等的最后一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