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红发明了一种新游戏。她管它叫“时间刻度”。工具是她的指甲,对象是屁股底下那块已经有点松动的木地板。每次她觉得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这感觉纯粹靠猜,可能长了可能短了——就在木板上划一道。划到第五道的时候,她会允许自己睡一会儿,或者胡思乱想一会儿,算是完成了一个“工时”。这游戏蠢透了,她知道,但总得找点事干,不然脑子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彻底散架。
她正划到第三道,指甲抠得生疼,外面传来李卫国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走向小投食口,也不是靠近盒盖。那声音有点特别,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郑重的缓慢。
段新红立刻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好奇心这玩意儿,就算被打断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顽强地冒出来。这老家伙又在搞什么新花样?该不会是找到了更恶心的食物来源,比如从哪个墙角挖出来的陈年蘑菇?
盒盖“咔哒”一声被掀开了。比平时打开的角度要大一些,透进来的光也多了点,刺得段新红眯起了眼睛。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针或者别的什么刑具。
没有针。没有食物。李卫国的手伸了进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他平时僵硬姿态不符的轻柔。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一个廉价的、塑料边框的相框。相框有点旧,边角磨损,表面蒙着一层薄灰。但相框里的照片,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李卫国把相框竖着,轻轻放在了段新红面前的木地板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让她能毫无障碍地看到照片的全貌。做完这一切,他的手就缩了回去,盖子也没有立刻关上,就那么虚掩着,仿佛特意留出空间让她“欣赏”。
段新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理着清爽的短发,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背景是一片有点假的公园风景画布。他对着镜头笑着,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很有感染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腼腆,还有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纯粹期待。他长得不算特别帅,但很精神,眉眼间能看出李卫国的影子,只是褪去了岁月和苦难的刻痕,显得生机勃勃。
这就是李铭。
不是她想象中那个模糊的、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受害者002号”,也不是李卫国口中那个“皮包骨头”的临终形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健康的、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照片里走出来,跟你打个招呼的年轻人。
段新红愣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防御——冷漠、嘲讽、甚至是一点被迫生出的愧疚——在这张鲜活的笑脸面前,突然变得无比脆弱,像阳光下的冰片,咔嚓作响,随时要碎裂。
李卫国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依旧是那种平板的调子,但似乎比往常更低沉一些。
“这是他去实习前一天拍的。”他说,干枯的手指隔着塑料膜,轻轻点在照片中李铭的脸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非要去那家照相馆,说便宜,照出来好看。他妈说他乱花钱,他偷偷跟我说,等实习拿了工资,带我们下馆子。”
段新红看着那笑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骗过很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她习惯性地把他们脸谱化:贪婪的老板,虚荣的女人,愚蠢的老人……她很少,或者说从未,去想象他们脱下“肥羊”外衣后,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或许也是某个人的儿子,女儿,父亲,母亲,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像这张照片一样,普通却温暖的瞬间。
“实习单位领导挺喜欢他,说他踏实肯干。”李卫国继续说,目光没有离开照片,“才干了两个月,就说等转正了,要给他妈换台新洗衣机,家里的老家伙总漏水。”
新洗衣机。下馆子。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愿望,此刻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段新红的心上。她以前听到这种小市民的梦想,只会觉得可笑,没出息。可现在,她看着李铭那双带笑的眼睛,却仿佛能触摸到那愿望后面,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感。
“查出病来,就是突然的事。”李卫国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感冒,一直不好,低烧。去医院一查……就是那个病。”
照片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与“那个病”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段新红几乎能想象出,这个笑容是如何从李铭脸上一点点消失,被惊愕、恐惧、最后是麻木的痛苦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