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瘆人,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眼球。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带着一股呛人的化学攻击性,直冲脑门,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陈正后背死死抵着冰凉滑腻的瓷砖墙,整个人像一截被强行楔进水泥里的木桩,只有那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是活的,透过病房门上那块小小的、磨砂玻璃模糊的视窗,死死钉在病床上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上。
朵朵的左脸,那片细嫩的皮肤下,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风暴。肌肉纤维像被无形的手指反复粗暴地拧紧、拉扯,每一次剧烈的、不受控的痉挛都让她的脸颊猛地向上抽动一下,牵动着眼角也跟着扭曲变形,嘴角不自然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痛苦而怪异的弧度。细密的汗珠在她苍白的小额头上渗出,黏住了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即使在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里,那抽搐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像是沉睡的火山内部积蓄着更狂暴的力量,每一次爆发都让她小小的身体在薄被下猛地一弹,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崽。
陈正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每一次抽搐狠狠攥紧、拧绞。他几乎能听到女儿面部神经在强制微笑指令的过度压榨下发出的、无声的哀鸣和断裂声。呼吸变得灼热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滚烫的砂砾,磨得肺管子生疼。
“陈警官?”一个低沉、带着浓重倦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生锈的铁门被推开。陈正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焦距强行凝聚,才发现之前那位眼袋快垂到嘴角的医生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张承载着女儿痛苦根源的ct胶片,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有些卷曲。
医生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用眼神示意陈正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走廊尽头一个挂着褪色“阅片区”牌子的房间。推开门,一股陈旧纸张和电子元件混合的淡淡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只有一台老式观片灯箱在嗡嗡低鸣,惨白的光线从灯管里透出,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金属质感。
“咔哒。”
医生熟练地将那张承载着秘密的胶片插入灯箱的卡槽,按下开关。刺目的白光瞬间充盈了胶片,将里面复杂交错的灰白结构毫无保留地投射出来,如同揭开一层残酷的真相面纱。
医生拿起一根细长的金属指示棒,冰冷的尖端像手术刀般精准地点在灯箱上左面部区域。那里,本该是清晰流畅的神经束网络,此刻却呈现出一片刺目的、蛛网般密集的异常亮区,信号传导的路径扭曲、紊乱,像无数条高压电线在疯狂短路,迸溅着无形的火花。“看这里,颧大肌群深层的神经束分布核心区,”医生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重锤砸在陈正耳膜上,“正常的神经信号传导,应该是平滑、有序的路径,像河流的分支。但这里…信号强度异常剧烈,波动毫无规律,路径完全紊乱。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比喻,“…无数根绷到极限的琴弦被反复、粗暴地拨弄,随时可能彻底崩断。这是典型的神经肌肉因过度重复特定动作导致的功能性崩溃,持续性痉挛。医学上对这种由外部强制指令(比如你们那个手环要求的标准化微笑)引发的面神经功能异常,尚无官方命名,但我们在内部研讨时称之为——”医生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客观,“‘假笑型面瘫’(Sile-Induced Facial paralysis)。病因链非常清晰,就是过度执行那个…微笑指令。”
假笑型面瘫。
五个字,冰冷、精准,带着医疗术语特有的残酷无情,像五颗烧红的子弹,旋转着狠狠钻进陈正的颅骨,在他脑子里炸开一片灼热的空白和嗡鸣。他死死盯着灯箱上那片代表着女儿神经正在“疯狂短路打火”的刺眼区域,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是他不知何时咬破了自己口腔内壁,鲜血渗了出来。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新鲜的、尖锐的刺痛感像电流般窜过手臂,才勉强压住那股要掀翻屋顶、毁灭一切的狂暴冲动。
“医生!医生你快看!我家小宝笑了!额度达标了!达标了!”
隔壁病房门口,一个刻意拔高、带着夸张欢欣的女声猛地撕裂了阅片室死水般的沉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划在神经上。
陈正和医生同时皱眉,厌烦地转头看去。只见隔壁病房门口,一个穿着鲜艳、妆容精致的年轻妈妈正半弯着腰,手里竟拿着一根顶端缀着彩色羽毛和叮当作响小铃铛的逗猫棒!她正用那根逗猫棒,在病床上一个七八岁、脸色苍白、明显带着病容的男孩下巴和脖颈处快速而轻佻地挠着、晃动着。羽毛扫过敏感的皮肤,铃铛发出刺耳的脆响。
“咯咯咯…别…妈妈别弄…痒死了…难受…”男孩被羽毛挠得忍不住发笑,但那笑声虚弱、断续,更像是因为生理不适而被迫发出的抽气声,苍白的脸上甚至因为难受而泛起不自然的红晕,眉头紧紧皱着。
“对!对!就这样!保持住!小宝真棒!妈妈的好宝贝!”女人却完全无视了儿子笑容里明显的痛苦和抗拒,兴奋地像个中了头彩的赌徒,指着男孩手腕上那枚同样刺眼的金色手环,“快看!系统检测到有效微笑了!信用点又加了!医生不是说了嘛,保持微笑额度对康复有好处!咱们争取拿个康复之星!”她的目光贪婪地锁定在手环屏幕上跳动的虚拟数字上,仿佛那才是她真正的孩子,脸上洋溢着一种扭曲的、病态的满足感。
医生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浊气,猛地抬手,“啪”地一声狠狠关掉了观片灯箱。那刺目的白光瞬间熄灭,只留下胶片上那片代表“假笑型面瘫”的、狰狞的阴影轮廓,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深深地烙印在陈正急剧收缩的瞳孔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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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朵朵似乎被隔壁那刺耳的铃铛声和女人的尖叫惊扰,即使在昏睡中也极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左脸的抽搐骤然加剧,幅度大得惊人,半边脸颊都向上抽起,小小的嘴唇痛苦地张开,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呻吟。陈正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爆,疼得他几乎窒息。他跌坐在床边冰冷的塑料凳上,目光死死锁在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塑料药盒上。盒子里,护士刚放进去的几颗淡黄色常规止痛药片,安静地躺着,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温顺,那么…无能。
林柚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她没看陈正,径直坐到靠墙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她迅速低下头,手指在她那个外壳布满战斗痕迹的改造手环屏幕上飞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同样冰冷、如同覆上一层寒霜的脸。此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城市之光后台那个令人作呕的“微笑信用积分榜”实时界面。榜首的用户Id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但后面跟着的积分数字却高得离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金山,将第二名远远甩开数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