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医院急诊观察区的灯光惨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和隐隐的呕吐物气味混合在一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陈正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僵直地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管子生疼,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冰渣子。
朵朵蜷缩在窄窄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印有小熊图案的薄被,只露出半张小脸。她左边的脸颊正不受控制地、高频地微微抽搐着,像有看不见的细小电流在皮肤下乱窜。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眼角和嘴角,让那张本该稚嫩无忧的小脸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她小小的眉头也紧紧拧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偶尔,一阵更剧烈的抽搐会让她瘦小的身体猛地一弹,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呓语:“…笑…笑不动了…疼…”
陈正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皮肤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渗血的印子。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醒女儿,让那折磨人的抽搐变本加厉。他只能看着,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被那个该死的、闪着冰冷金光的金属环折磨成这个样子。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他胸腔深处无声地燃烧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又被他用仅存的、属于警察的理智死死压住,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脸上带着浓重黑眼圈和明显倦容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ct胶片。他走到床边,借着床头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朵朵抽搐的左脸和生命监护仪上略显紊乱的曲线,眉头锁成了疙瘩。
“陈警官,”医生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和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他把手里的ct片举到惨白的灯光下,指着上面一团错综复杂的白色线条网络中的某个区域,那里像一团被强行揉乱的毛线,“你看这里,支配左侧面部的神经束区域。看到这些异常的亮度和紊乱的信号传导路径了吗?正常的神经束应该像清晰的河流分支,这里的信号却像…被强行反复拉扯过度的橡皮筋,失去了弹性,正在无序放电。”
陈正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塑料凳,凳子腿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顾不上扶,两步就跨到医生旁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胶片上那片代表着异常的区域,仿佛要把它烧穿、抠出来。“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女儿她…她的脸…”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过度疲劳,肌肉持续性、高强度紧张导致的神经性痉挛。”医生重重叹了口气,放下胶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根源…就是那个强制微笑。孩子的面部肌肉群发育不完全,娇嫩得很。长时间按照那个手环的‘标准微笑’模式去调动特定肌肉群,维持那个该死的、被精确计算过的上扬角度,肌肉纤维和支配神经都承受了远超正常生理范围的负荷。简单说,她的脸,被那个‘微笑’指令累垮了,抽筋了,神经…快被勒断了。”医生的目光落在朵朵手腕上那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依旧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色手环,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累垮了?抽筋了?勒断了?”陈正重复着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冰锥扎进心脏,又冷又烫。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金环,就是这东西!这个披着“感恩”外衣、套在孩子手腕上的刑具!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股暴虐的冲动直冲头顶——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它扯下来,用警棍砸,用牙齿咬,把它碾成齑粉!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笔,在病历夹上快速写着:“急性期我们会用药物缓解痉挛和疼痛,减轻神经水肿。但关键还是…绝对不能再让她强制做那种微笑了。那是在透支她的健康,后果…可能不止是痉挛这么简单。陈警官,我知道这很难,但现在学校那边…”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像冰冷的铅块砸在陈正心上——系统试点,金色手环,是强制佩戴的,是“荣誉”,是“未来”。反抗?代价可能是朵朵被贴上“问题儿童”的标签,甚至更糟。
陈正没吭声,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铁。他默默地扶起凳子,重新坐下,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目光重新落回女儿因痛苦而扭曲的睡颜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和狂暴的、亟待宣泄的杀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用药事项,主要是口服的温和肌松剂和营养神经的药物,强调止痛药只能暂时缓解,治标不本,然后转身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朵朵压抑的、带着抽泣的呼吸声,还有陈正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
就在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陈正动了。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迅捷而无声。他飞快地从自己警服内袋深处,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印着警徽和“证物-编号tL748”字样的透明小塑料袋。袋子里只有孤零零的几片白色小药片,没有任何标识。他的手指因为巨大的紧张和负罪感而剧烈颤抖,几乎捏不住那轻飘飘的袋子。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病房门上的小窗——外面走廊无人。他迅速打开床头柜上护士刚放下的、贴着朵朵名字和床号的白色塑料药盒。药盒分格,其中一格放着几片医生开的常规止痛药,药片是淡黄色的。
陈正的手稳得像手术刀。他用指尖极其精准地捏出证物袋里一片纯白的药片。这片子比他拇指指甲盖还小,却像有千斤重。这是他之前带队端掉一个地下止痛药黑作坊时收缴的“样品”,纯度极高,效果立竿见影,但副作用不明,在黑市上有个诨名叫“白幽灵”。他颤抖着,将这片“白幽灵”小心地放进朵朵药盒里那格淡黄色止痛药旁边,又从里面捏出一片常规药片,塞回证物袋。接着,是第二片。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证物袋塞回内袋最深处,仿佛那是个烧红的烙铁。手心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他看着药盒里那两片混进去的、颜色格格不入的纯白药片,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不能看着女儿疼得浑身抽搐、哭到窒息。普通的药,杯水车薪。这“白幽灵”是饮鸩止渴,但他别无选择。他宁愿这毒火烧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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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冰冷的蓝色塑料长椅上。林柚和周默并肩坐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冰河。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霓虹冷漠地闪烁流淌,勾勒出钢筋森林的轮廓,与病房内被强制微笑摧毁的童真形成刺眼而残酷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