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摊在案上,墨迹未干。李瑶指尖划过“迎宾宴饮”四字,笔锋顿处纸面微裂。她合上卷宗,抬眼时正见崔嫣然掀帘而入,袖口沾着晨露的湿痕。
“你来得正好。”李瑶将卷宗推过去,“婺州县令昨夜烧账被截,三笔银子去向不明。三十两修学,五十两赈孤,八十两宴客——哪一桩都像演戏。”
崔嫣然落座,未急着翻页。她从袖中取出一份薄纸,边角已磨出毛边,显是反复修改。“我昨夜拟了条新策,想请你先看看。”
李瑶接过,目光落在标题上:《田制过渡三年议》。她逐行扫过,眉头渐紧。
“允许士族暂保田产?”她抬眼,“这与我们当初定下的‘限田均耕’岂不相悖?”
“不是保留,是限期交割。”崔嫣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年之内,每年申报实耕面积,闲置逾三成者,加征赋税;若主动分田予佃户,可换咨政院席位。此举既给退路,也断其根基。”
李瑶沉默片刻,指尖轻敲案角。“你可知王晏门下那些人,昨夜还在织坊伪造万民联名?他们不会真心接受任何改革。”
“我知道。”崔嫣然直视她,“但他们怕乱。如今朝廷握有铁证,兵权在手,地方肃清,他们已无外援。这时候给一条体面出路,比逼他们鱼死网破更稳。”
李瑶未答。她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新律》草案第三稿,翻至“土地归属”章,指着其中一段:“这里写的是‘凡超限之田,即刻收归公有’。若改成你的方案,寒门百姓怎么看?我们打天下时答应他们的‘耕者有其田’,难道只是一句空话?”
“不是改掉,是延后执行。”崔嫣然起身,走到她身旁,“你看,闽越初定,民心未附,若强行夺田,地方官吏趁机作乱,反噬的是新政本身。不如借这三年,让田亩稽查、户籍重评、粮税统管一一落地。等到制度立稳,谁还敢藏田不报?”
李瑶盯着那行字,良久,缓缓点头。“我可以支持,但必须加一条:监督机制独立于地方,直接对中枢负责。否则,申报成了走过场,税赋层层克扣,三年后还是老样子。”
“可以。”崔嫣然提笔,在附录末尾添上一行小字:“田产申报由中央特派司核查,数据公开于郡府公示栏,百姓可凭印信调阅。”
李瑶看着那行字,神色稍缓。“还有一事——锦衣卫需有权抽查,发现虚报者,立即冻结田产交易。”
崔嫣然略一迟疑。“若监察权过大,恐成扰民之患。不如改为:接到三人以上联名举报,方可启动核查。”
“两人。”李瑶坚持。
“三人。”崔嫣然不动。
两人对视片刻,李瑶终于松口。“三人可以。但举报人不得追究身份,且一经查实,赏银十两。”
“准。”崔嫣然落笔定案。
门外脚步声起,帘幕掀开,李震步入堂中。他手中握着一封密报,面色沉静,眉宇间却透着一丝冷意。
“西巷老宅昨夜有人移箱。”他将密报送至案上,“李毅的人盯了一夜,搬走三个樟木箱,方向往城南旧货铺去了。”
李瑶立刻明白——那是王晏府上的暗线仍在活动。
崔嫣然却未显惊色,只轻轻道:“说明他们还在试探底线。此刻推出新策,正是时候。”
李震坐下,拿起那份修订附录,从头细读。堂内一时寂静,唯有纸页翻动之声。
半晌,他放下文书,看向崔嫣然。“你这方案,是想让他们自己把田交出来?”
“是。”崔嫣然答,“三年期限,逐年加税,明面上给他们颜面,实则步步收紧。等他们发现守不住了,自然会有人主动分田换席位。而那些硬扛的,三年后依法没收,名正言顺。”
李震又转向李瑶。“你觉得如何?”
“有风险。”李瑶直言,“若地方官与士族勾结,虚报面积,瞒天过海,三年后我们面对的仍是大片隐田。”
“所以要设稽查司。”李震接过话头,“你牵头组建,直属中枢,人员从各地抽调,不得任用本地籍贯。每季汇总数据,对比粮税、户籍、水利记录,找出矛盾点。”
“是。”李瑶应下。
“还有。”李震提笔,在“三年过渡期”旁批注:“准行三年。逾期未履者,视同谋逆,籍没田产,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笔锋落下,墨点溅在纸上,如血滴坠地。
崔嫣然看着那行字,轻声道:“这一条,他们会怕。”
“就是要他们怕。”李震收笔,“宽限是恩,惩处是威。无恩不足以安其心,无威不足以止其贪。”
李瑶将批注誊抄至正本,又命人取来印泥,准备封档备案。
“还有一事。”崔嫣然忽然开口,“咨政院席位,不宜全由士族占据。我建议,每十户自耕农中推举一名代表,参与地方议事。虽无决策权,但可列席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