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葬(1 / 2)

二零一八年秋天的华北平原,像一张被漫不经心晒褪了色的巨大土布。麦子早已颗粒归仓,土地裸露着歇息,呈现出一种疲惫的灰黄。视野尽头,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枝丫倔强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几笔焦墨画出的瘦金体。

王麦收就是在这片灰黄里,接到了父亲王老耿那个不容置疑的电话。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嘈杂的人声和尖锐的唢呐调子,王老耿的嗓音沙哑,却像淬了火的铁:

“你奶奶没了。后天的正事儿(出殡),全村人都看着。你,是长孙,得回来扛幡儿,摔瓦盆儿,一个头磕到地,送她老人家入土为安。”

不是商量,是通知。是律令。

麦收隔着手机屏幕,仿佛都能闻到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枯涩的气味,混合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烟燎味儿。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那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正到节点,想说自己刚请过年假不好再开口,但最终,只挤出一个干瘪的“嗯”字。

父亲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忙音像平原上刮不完的风,在他耳边空洞地响着。

他从北京国贸的写字楼里逃离,搭乘最近一班高铁南下。窗外的景色,从钢铁森林的冷硬,逐渐过渡到农田阡陌的规整,再到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黄。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从喧嚣的现代文明,精准地投递回这片生育他、却又让他感到无比隔膜的故土。

进村的路,还是那条被重型卡车碾得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路两旁,二层小楼贴着刺眼的白色瓷砖,与低矮破败的红砖老屋犬牙交错,像一场尚未结束的拔河比赛。几只土狗在路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对他这个“城里回来的人”毫无兴趣。

王家老宅门口,已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纸扎的牛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色彩俗艳地矗立着,带着一种茫然的喜庆。穿白戴孝的人们,像雨季里冒出的蘑菇,挤满了院子,蔓延到门外的土路上。唢呐手鼓着腮帮子,吹奏着世代相传的、说不清是悲是喜的调门,声音高亢得能刺破云层。

这就是“聚集”。麦收心里想。红事是热闹的聚集,白事是悲伤的聚集。在这片土地上,人与人,户与户,就是用这一次次的聚集,捆绑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父亲王老耿穿着一身粗白布孝服,腰系麻绳,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灵堂门口。他的脸被风吹日晒成深褐色,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每一道都刻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看见麦收,他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回来了就去磕头。”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