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来得猛,去得也快。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便渐渐稀落,最终只剩下零星的、心有不甘的噼啪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取代雹子砸落声的,是渐渐响起的、压抑的哭声和叫骂,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传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机井房里的两个人,却还维持着那个近乎窒息的拥抱,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外面世界的变化,似乎与他们无关。李麦能感觉到野萍身体的温度在回升,湿透的衣衫下,那肌肤变得滚烫。他自己的心跳也并未平复,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是野萍先动了。
她猛地推开了他,力道之大,让李麦踉跄着撞在身后的砖墙上。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起伏,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或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羞耻、惊惶和一丝残存激情的复杂神情。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那里刚刚在黑暗中,不知是碰撞还是其他,留下了一点微肿的印记。
她看了李麦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像外面的夜,随即猛地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雹灾过后的狼藉世界。
李麦独自留在昏暗的机井房里,怀里骤然失去的温热和重量,让他感到一阵巨大的虚空。墙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汗衫传来,让他打了个激灵。外面传来的哭声和骂声,像冰冷的针,一点点刺破了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迷狂。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手指触到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野萍发间冰雹融化后的湿冷。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梦魇,此刻梦醒,留下的不是甜蜜,而是无边无际的后怕和一种近乎罪恶的战栗。
他在机井房里不知呆了多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人声,才像幽魂一样溜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月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照亮了一个被彻底蹂躏过的世界。麦田不再是金色的海洋,而是一片倒伏、破碎、沾满泥泞的残骸。树叶被打得精光,光秃秃的枝桠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臂。不少房子的瓦片被砸碎,露出黑洞洞的屋顶。满地的冰雹尚未完全融化,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片片冰冷的尸骸。
整个黄土店,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悲痛和死寂里。
李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每一步都踩在碎瓦和断枝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不敢想象父亲此刻的脸色,不敢想象村里人该如何面对这绝收的惨景。
接下来的几天,黄土店像是被抽走了魂。哭嚎声渐渐变成了麻木的叹息,人们开始默默地清理废墟,试图从倒伏的麦秆里抢救出一点点可能残存的粮食。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
李麦帮着家里收拾被砸坏的屋顶,跟着父亲去地里查看灾情,他机械地做着一切,心却像飘在半空,无处着落。他不敢去找野萍,甚至不敢向那个方向张望。机井房里那个疯狂的拥抱,成了他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滚烫的秘密,与眼前这片冰冷的废墟形成了极其残酷的对照。
然而,那股在毁灭中破土而出的野蛮生机,并未因现实的残酷而消退,反而在他体内像野草般疯长。对野萍的思念,混合着恐惧、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啃噬着他。
终于,在一个灾后格外闷热的夜晚,他像梦游一样,再次走向了村东头的打谷场。那里同样一片狼藉,麦秸垛被冰雹砸得塌陷变形,像一个个溃烂的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