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家庄的夏天,是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和麦浪翻滚的金黄里到来的。空气里蒸腾着新麦的香气和泥土被晒透后的焦糊味。王凤萍和耿雷的“柴房婚誓”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水底下的泥沙已经被搅动。
王凤萍正式成了耿家的:媳妇。她褪下了那身逃荒时的破旧蓝布衫,换上了耿雷娘留下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虽然不合身,却掩不住那股子勃勃的生气。她依旧勤快,但身份变了,那股勤快里便多了几分当家做主的意思。她把西屋和南屋都收拾得利利索索,连耿老顺那间常年弥漫着烟油味的堂屋,也被她强行开窗通风,洒扫得见了亮光。
耿雷像是被注入了新的魂魄,开着拖拉机都带着风,突突的引擎声都比往日响亮。只有耿老顺,依旧沉默着,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时间更长了。他默许了这桩婚事,但心里那杆秤,还悬着。他在观察,像老农观察天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
机会,或者说,变故,总是不期而至。
夏粮入库,紧接着就是一年一度最繁琐的“夏季预分”。要根据工分、人口、往来账目,算出每家每户能分多少口粮,能预支多少现钱。这活儿往年都是耿老顺带着两个略识字的助手,在大队部里熬上几个通宵才能理清。今年不巧,预分前夜,耿老顺淋了场急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村里几个主事的和那两个会计助手围在耿老顺病床前,愁眉不展。预分方案拖不得,眼看就要开村民大会公布,账目还一团乱麻。耿老顺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叨着几个关键数字,手在空中无力地划拉着,像是要抓住他那把磨得油光锃亮的紫檀木算盘。
“这……这可咋整?老顺叔这样,谁还能把账捋清楚?”一个助手挠着头,一脸苦相。
“往年都是老顺扛大梁,咱们也就是打个下手,这关键的数儿,都在他脑子里呢!”
众人七嘴八舌,空气里弥漫着焦虑。王凤萍端着煎好的草药进来,默默放在床头。她听着众人的议论,看着公公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又瞥了一眼桌上那堆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和那把无人能动的算盘。
她没有说话,放下药碗,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大队部里挤满了等着听预分方案的村民,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躁动的蜂。耿老顺缺席,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几个村干部在台上交头接耳,额头上急出了汗。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王凤萍走进了大队部。她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没往人群里挤,而是径直走到了台前,走到了那张放着账本和算盘的桌子旁。
众人都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来干啥?”
“耿老顺家的河南媳妇?”
“这娘们儿胆子不小,这地方也是她能上的?”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王凤萍仿佛没听见。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把她不熟悉的紫檀木算盘,而是拿起了桌上的一支秃头铅笔和一张空白的草纸。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登台前最后的准备。
台上一个干部皱着眉想开口阻拦,却被旁边人拉住了,示意他看看再说。
底下,耿雷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凤萍要做什么,但他选择相信她。
王凤萍翻开那本最关键的、记录着各户工分总和的账本,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她的眼神变得专注,如同她敲击牛皮鼓时那般锐利。
一个助手念出了一户的名字和各项工分细目,语速很快,带着几分试探。
王凤萍低着头,铅笔在草纸上飞快地移动,不是写字,而是在列着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和算式。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敲鼓和干农活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此刻却异常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