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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机器轰鸣里的情歌(2 / 2)

女工们起初是窃窃地笑,交头接耳,目光暖昧地在聂小梅和李向东之间逡巡。后来,有些人开始跟着哼唱,在歌声里做着白马王子的梦。再后来,当歌声响起,她们看聂小梅的眼神,便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衡量货物价值的审视,仿佛在估算她聂小梅凭这副皮囊,能从厂长儿子那里换来多少真金白银。

聂小梅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声音逼疯了。那甜腻的旋律,比织布机的噪音更让人难以忍受。它像一层油腻的蛛网,缠绕着她,包裹着她,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展览的羞耻感。她恨不得变成一只土拨鼠,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捂住耳朵,大声地尖叫。

但她不能。她只能忍受。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块被投入染缸最深处的布,外界的一切声音、一切目光,都被这浓稠的蓝色隔绝了,吞噬了。

然而,这蓝色的屏障,也并非全然坚固。偶尔,也会有外界的风吹进来。

那是一个周末的前夕,聂小梅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厂部办公室去领这个月的工钱。会计室的窗户正对着厂区后面的土路。就在她数着那几张油腻腻、带着汗味和金属味的钞票时,一阵熟悉而沉闷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是拖拉机!聂家庄乃至高邑县农村最常见的那种“东方红”牌拖拉机。她的心莫名地一动,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

土路上尘土飞扬。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像一头负重的老牛,慢吞吞地行驶着。开车的是个年轻的背影,穿着件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肩膀宽阔,脖颈黝黑,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他坐得笔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路面。

是赵建军!

聂小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瞬。他回来了?是从驾校放假回来吗?他开车的动作看起来还有些生涩,但那专注的侧影,却透着一股子让她心安的、土地般的坚实。

他似乎感觉到了注视,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织布厂的围墙。那一瞬间,聂小梅几乎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但她没有。她只是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隔着灰尘弥漫的空气、隔着冰冷的玻璃窗、隔着象征着她当下命运的织布厂围墙,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

赵建军显然也看见了她。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复杂,有欣喜,有关切,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黯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拖拉机的轰鸣掩盖了一切。他只是对着她,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转回头,更加专注地开车,那笨重的铁家伙“突突突”地,载着他和她那短暂交汇的目光,渐渐远去,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和更加浓密的尘土里。

聂小梅久久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钞票被捏得变了形。窗外,喇叭里正不合时宜地播放着:“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那甜得发腻的歌声,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讽刺,如此的刺耳。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不是对染缸的气味,而是对眼前这一切——对李向东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追求,对工友们那些窥探的目光,对喇叭里这些虚假的情歌,对她自己这无法自主的、像布匹一样被人随意浸染的命运。

她猛地转过身,冲出了会计室,跑到车间后面那排用来堆放废料和煤渣的僻静角落,扶着冰冷的砖墙,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她的喉咙。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满是煤灰的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肮脏的圆点。她看着自己那双被蓝色染料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手,看着工装上斑斑点点的污渍,想起赵建军那专注开车的、带着希望的背影,再想起李向东那志在必得的、令人厌烦的脸庞……

两种颜色,两种命运,在她心里剧烈地冲撞着。一块是质朴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蓝布,虽然前路未知,却让她感到真实;另一块是花哨的、带着化学味道的化纤布,虽然触手可及,却让她本能地抗拒。

机器的轰鸣依旧,喇叭里的情歌未停。聂小梅擦干眼泪,直起身子,望着高邑县那被工厂烟尘和暮色共同染成灰紫色的天空。她知道,自己就像这染缸里沉浮的布,最终的色彩,并非完全由那缸染料决定,还取决于她自己是选择顺从地浸泡,还是……在某个时刻,奋力地挣脱出来。

只是,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甜腻的歌声和拖拉机的轰鸣,将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长久地烙印在她十九岁的这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