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织布厂的空气,仿佛被那几大染缸的靛蓝染料给泡透了,连带着声音、光线和人的呼吸,都染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黏糊糊的蓝色调性。但这蓝色,如今却被一股更加霸道、更加尖锐的力量撕扯着,搅动着——那就是李向东那无所不在的、火辣辣的追求。
这小子,像是把织布厂当成了他自家坑头,把那百十号女工当成了他圈里的羊,而聂小梅,就是他眼下最想逮住、最想烙上印记的那只头羊。他来得更勤了,不再是骑着摩托在厂区里招摇过市,而是直接把那辆鲜红的“幸福250”戳在染布车间门口,像立了一块宣告所有权的界碑。他自己呢,则搬了把不知从哪个办公室顺来的藤椅,翘着二郎腿,坐在车间那永远弥漫着水汽和怪味的大门边,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聂小梅干活。
聂小梅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被那两道目光灼出洞来。她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劳动的节奏里,用肌肉的酸疼来对抗内心的烦躁。搅动布匹的木棍更加沉重,挑起湿布的竹竿也更加滑手。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在下巴处汇集成滴,然后砸进翻滚的染液里,连个涟漪都看不见,就被那无边无际的蓝色吞没了。
“小梅!歇会儿,喝瓶汽水!橘子味的,县城里才有的卖!”
李向东的声音会突然穿透织布机的轰鸣,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她勉强维持的平静。他手里举着那玻璃瓶装的、橙黄得有些可疑的汽水,瓶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全车间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会聚焦过来。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等着看笑话的冰冷。
聂小梅不回头,也不应答,只是更用力地将一匹染好的布往晾晒架上甩。湿冷的布匹打在她单薄的肩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嘿,还挺倔!”李向东不以为忤,反而像是更来了兴致。他站起身,踱着步子走过来,把那瓶汽水“咚”一声放在聂小梅旁边的木案上,溅起几点蓝色的水花。“给脸不要脸是吧?我李向东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在这嘈杂的车间里,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快嘴的王嫂赶紧打圆场:“哎哟我的东哥,小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呢!这汽水我替她拿着,谢谢东哥啊!”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一边去!”李向东一巴掌拍开王嫂的手,眼睛依旧盯着聂小梅汗湿的后颈,“我给她聂小梅的,就是她聂小梅的。别人,不配。”
聂小梅猛地转过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染蓝的双手紧紧攥着那根搅布的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李向东那张带着痞笑的脸,看着他那件与这车间格格不入的衬衫,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像染缸底的沉淀物被搅翻起来,直冲她的脑门。她想把木棍砸过去,想把那瓶汽水摔在他脸上,想对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狠狠啐一口。
但她没有。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她想起了母亲那双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精明算计的眼睛,想起了父亲蹲在门槛上沉默抽烟的佝偻背影,想起了家里那几间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土坯房。那根无形的、拴着她和她一家命运的绳子,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向东一眼,那眼神里空茫茫的,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一口枯井。然后,她转过身,继续机械地、一遍遍地搅动那永远也搅不完的蓝色布匹。
李向东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的心虚,但随即被更大的恼怒取代。他哼了一声,没再逼她,却也没拿走那瓶汽水。那瓶橙黄的汽水,就那样孤零零地立在木案上,像一枚颜色鲜艳的毒蘑菇。
而这,仅仅是李向东攻势的一部分。他最厉害、也最让聂小梅无处可逃的武器,是厂区里那几个高高挂起的大喇叭。
不知从哪天起,厂里的广播内容变了味。那个秃顶的老陈头,似乎被李向东用几包好烟就给收买了。在下午工人们最疲惫、最昏昏欲睡的两三点钟,刺耳的生产通知和乏味的社论播送完毕后,喇叭里便会突然飘出那些软绵绵、黏糊糊的流行歌曲。
“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颗——”
杨钰莹的甜嗓,混合着毛宁的深情,还有那不知名的港台歌星用蹩脚的普通话唱着爱呀情呀,这些声音,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带着毒粉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入侵了这片被机器噪音和蓝色染料统治的领地。它们无孔不入,穿透车间铁皮的屋顶,钻入女工们的耳朵,撩拨着她们枯燥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