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土(2 / 2)

空气中弥漫着尿臊味、药味和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的气息。

“小军在石家庄……咋样了?”拴柱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和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点着,试图找点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能咋样?”菊花的声音干涩,像秋日阳光下暴晒过头的豆荚,轻轻一碰就能碎裂开来,“在工地上搬砖呗。一天一百二,管顿晌午饭。二十五了,连个说媒的都快绝迹了……谁家姑娘肯往这火坑里跳?”她的话像是在说给拴柱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认命后的麻木。

拴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似乎让他镇定了一些。他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黄昏的影子开始拉长,像墨汁滴入了清水,缓慢地侵蚀着屋里的光线。

“我走了,菊嫂。”拴柱把烟屁股在鞋底摁灭,提起电工包。

菊花站起身,送他到屋门口。

就在要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拴柱突然停下脚步,从电工包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网兜,飞快地塞到菊花手里。网兜里是五六根香蕉,皮已经有些发黑,带着磕碰的痕迹。

“供电所发的福利,”他说话时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游离在院子里那堆柴火上,“我一人也吃不完,放我那儿也是烂掉……给孩子,或者……给哥补充点营养。”

菊花握着那网兜,香蕉表皮那点残存的、来自屋里的微弱暖气,透过网眼传到她冰凉的掌心。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穿着臃肿电工服的背影,有些佝偻地融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脚步声在冻土上咯吱作响,渐行渐远。

二十年前的冬天,好像也是这么冷。两个年纪相仿的后生,几乎同时托了媒人踏进她家的门槛。一个是家里有崭新拖拉机的,就是现在炕上躺着的这个;另一个,就是刚才离开的、话不多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解拴柱。她爹娘选了有拖拉机的,觉得那是实打实的光景,是能拉着日子往前奔的铁牛。她呢?她那时候心里有点慌,也说不上更喜欢谁,只觉得爹娘总不会错。后来,她听说拴柱躲在家里喝了三天闷酒,醉得不省人事。

现在,那台曾经象征着希望和光景的拖拉机,早就锈迹斑斑地趴在院角,被柴草覆盖,成了一堆废铁。而那个当年输掉了姻缘的人,却像一根沉默的椽子,总是在她觉得日子快要塌下来的时候,悄没声地过来,支那么一下。

夜风更紧了,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窗户的塑料布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夜晚。里屋又传来那永无止境的、拉风箱般的咳嗽声。

菊花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蕉,转身进屋,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碗柜最底层,用几个空碗倒扣着盖住。那动作,谨慎得如同在掩埋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一个在这片厚重冻土下,唯一还能让她感觉到一丝暖意的秘密。屋外,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预示着这个冬天,还漫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