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土(1 / 2)

腊月里的风,像一把蘸了盐水的钝刀,在高邑县一马平川的原野上,不紧不慢地割着。它割裂了冻得硬邦邦的田地,割破了光秃秃的杨树枝,也割着菊花那张早已失去水分的脸。她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搪瓷尿盆从里屋挪出来,盆沿挂着一圈冰琉璃,碰在掉漆的木门框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当啷”声,像是为这死水般的日子敲响的破钟。

里屋炕上,男人喉咙里堵着一口永远也咳不干净的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夏日沼泽地里垂死的蛤蟆。五年前那场脑血栓,像一条无形的鞭子,猛地抽歪了他的半边身子,抽走了他说话的能力,也抽干了这家最后一点活气。他成了一具还有温度的、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被钉在了这铺土炕上,用唯一能稍微动弹的左手,死死抓着命运的栏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与绝望。

日头灰白,有气无力地悬在东南方,像个冻僵的烧饼。墙头上那座老旧的挂钟,钟摆走得慢吞吞,每一秒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菊花有时会觉得,那钟摆迟早会像她男人一样,在某一个清晨彻底停摆。这日子啊,过得比院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糙。树皮皴裂,虬枝盘桓,年年岁岁顶着风沙严寒,可到了春天,好歹还能冒出几星绿芽。她呢?她的春天早就埋进了这片望不到头的冻土之下。

窗外,几根黑皮电线在西北风里嗡嗡地抖动着,像几根濒死的琴弦。那是拴柱前天刚来换的新线。想到拴柱,菊花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过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

正想着,院墙外就传来了那熟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

“菊嫂。”

菊花抬眼看过去。解拴柱穿着一身藏蓝色的、油渍麻花的电工服,提着一个半旧不新的绿色电工包,站在院门口。他那顶棉帽的两个耳朵没系带,在风里忽闪着,真像两只垂头丧气的黑老鸹翅膀。他跺着脚,解放鞋上沾着的雪沫子纷纷扬扬地落下,眼睛却先越过菊花的肩膀,往黑黢黢的里屋瞟了瞟,声音压得低低的:“哥今天……好些不?”

菊花没吱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她默默地转身,拎起炉子上的铝壶,往一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子里倒水。滚开的水冲起一股白茫茫的蒸汽,瞬间把她那张布满细纹的脸笼罩其中,眉眼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种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穿透水汽,清晰地弥漫开来。

拴柱也不等她回答,熟门熟路地走到屋檐下的电表箱旁,踮起脚,用一把螺丝刀撬开那生锈的铁皮盖子,手指头在里面拨弄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屋里那盏蒙了厚厚一层灰、昏黄如豆的灯泡,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猛地亮堂了一些。原来不是电压不稳,是灯泡自个儿脏得都快喘不过气了。菊花看着那骤然明亮些的光线,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点亮光,照不亮她的前程,也化不开她心头的冰,反倒把屋里的寒酸和凌乱照得更加分明。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哐当”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物体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了进去。

只见那个黄漆的尿壶翻倒在炕沿下,里面黄澄澄的尿液泼洒出来,在坑洼不平的砖地上肆意横流,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腥臊气。男人歪倒在褥子上,半边身子探出炕沿,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死死地攥着炕沿的木头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他歪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着涎水,混浊的眼睛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痛苦和屈辱。

拴柱二话不说,转身就去院里水缸舀水。菊花则默默地拿起墙角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抹布,蹲下身,开始擦拭地上的狼藉。她弯腰的时候,后腰处一截暗红色的毛衣滑了上去,露出一小片皮肤。那皮肤上,冻疮叠着冻疮,新旧疤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丑陋而令人心酸的图案,像是这片土地贫瘠的缩影。

拴柱端着半盆温水进来,看到那片腰肉,眼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了脸,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把盆放在炕边的板凳上,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菊花。菊花接过来,默默地给男人擦拭嘴角和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