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痕 裂(1 / 2)

开春了。可高邑县的春天,总像是被那几家化工厂排出的黄白烟雾给腌渍过,带着一股子半生不熟的、呛人的味道。地气回暖,冻土消融,村后那条被染成赭红色的小河,水涨了不少,哗啦啦地流着,那水声里也像是掺了杂质,不再清澈。赵家院子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总算冒出了些鹅黄的、怯生生的嫩芽,可瞧着总不如往年精神,像是吸多了浊气,有些先天不足。

梅子的身子,却像吸足了养分的藤蔓,不可抑制地舒展开来。棉袄早已遮不住那日渐隆起的弧度,走路时,她不得不微微后仰,用手下意识地托着后腰。那里面,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有力地宣告它的存在,时不时地伸胳膊蹬腿,在她腹中搅起一阵奇异的、带着些许胀痛的悸动。

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不受控制的动静,常常让她感到恍惚。夜深人静,当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感受着那小兽般的胎动时,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母性的柔软情绪,会像初春的溪水,悄悄漫过心田。可这丝暖意往往转瞬即逝,立刻被冰冷的现实冻结——这不是她的孩子,这是三十万,是弟弟的婚房,是她卖身换来的一个结果。

赵阳依旧每晚都来。

这几乎成了赵家小楼里一条雷打不动的定律,比化工厂上下班的汽笛还要准时。脚步声响起,推门,进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混合着化工品和复杂情绪的气味。只是,那脚步声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沉重决绝,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迟疑。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如同完成程序般直接进入主题。有时,他会先在床边站一会儿,默默地脱掉外套,动作缓慢。昏暗的光线下,梅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物化的审视,里面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困惑,一种茫然,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敬畏?

当他覆身上来时,动作也变得有些不同。不再是那种带着毁灭意味的粗暴冲撞,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压坏了什么。他的手掌,那双布满老茧、曾经冰冷得像铁钳的手,有时会在她滚圆的肚皮旁停顿,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却又充满神秘力量的禁忌。

有一次,就在他即将释放前的片刻,梅子腹中的胎儿猛地动了一下,力度很大,几乎能看见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赵阳浑身剧烈地一颤,动作骤然停止,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类似哽噎的抽气。他在黑暗中僵持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倒下。

那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离开。他躺在梅子身边,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两人并排躺着,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和心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梅子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除了烟草和化工味之外,一丝属于男性的、带着汗腥的独特气息。这气息不再让她单纯地感到恐惧和厌恶,反而勾起一种复杂的、生理性的悸动。她死死咬住嘴唇,为自己身体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感到羞耻。

最终,赵阳还是猛地坐起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逃也似的离开了。但那晚他离去的脚步声,明显比平时凌乱、仓促了许多。

这种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王秀枝的眼睛。

她的“关怀”变得更加无微不至,却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她开始严格限制梅子的活动范围,不允许她走出院子,更不允许她去村道上走动,美其名曰“怕摔着”、“怕受了冲撞”。梅子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圈养起来、等待产仔的母畜,活动的空间只有这栋小楼和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充斥着化工厂异味的院子。

王秀枝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梅子的肚子上。那目光,炽热、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巫婆般的审视和算计。她会突然伸手,隔着棉衣抚摸梅子的肚子,感受胎动,嘴里喃喃自语:“劲儿这么大,准是个带把儿的。”“这形状,尖溜溜的,一看就是小子。”

她的抚摸,冰冷而毫无温情,让梅子起一身鸡皮疙瘩。有时,她甚至会端详梅子的脸,看着那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却透出一种奇异光晕的面庞,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胜利感。

裂痕,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日子里,悄然滋生、蔓延。

那天,梅子突然格外想吃一种东西——山西老家的荞麦碗托。那种用荞麦面蒸制、浇上蒜醋辣油、滑溜酸辣的小吃,在这个华北平原的村庄里,是稀罕物。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乡愁和口腹之欲,折磨得她坐立难安。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对正在厨房熬安胎药的王秀枝提了出来。

“婶子……俺……俺有点想吃碗托了……”

王秀枝搅动药罐的手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梅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瞬间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