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有恐惧,有茫然,有一丝作为女性本能的、微弱的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负担感。这个可能存在的、在她体内悄然孕育的小生命,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一纸协议、三十万块钱、和她被物化的身体共同催生出的怪物。
那天早上,她下楼吃早饭时,脸色格外苍白。王秀枝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立刻落在了她的脸上。当梅子看到桌上那碗往常她最爱喝的小米粥,闻到那米油香气,再次忍不住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时,王秀枝拿着筷子的手,猛地顿住了。
那双一直如同古井般死寂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簇炽热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火光!那火光,是希望,是疯狂,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
她什么也没问,立刻站起身,几乎是冲进厨房,重新端出了一碗清澈见底的白粥和一碟什么调料都没放的咸菜疙瘩。
“吃这个,清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死死地钉在梅子的肚子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衣物和皮肉,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变化。
从那天起,梅子的待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秀枝不再让她做任何家务,连她自己房间的打扫都不让碰。一日三餐,变得极其讲究,顿顿不重样,酸辣甜咸,完全根据梅子瞬间变化的胃口来调整。今天她想吃酸的,桌上立刻摆满了醋溜白菜、酸辣土豆丝,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山里红,熬成粘稠的酱,逼着梅子蘸馒头吃。明天她又想吃点甜的,王秀枝就能冒着寒风,骑车去镇上买回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和软糯的驴打滚。
她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各种安胎的土方子,熬出黑乎乎、气味古怪的汤药,盯着梅子一滴不剩地喝下去。那汤药的味道,比化工厂排出的污水还要难以形容,梅子每次喝完,都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染上了一层苦涩。
赵阳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每晚过来,履行他那沉默的义务。但他的动作,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毁灭般的粗暴,反而多了几分……迟疑?甚至有一次,当他的手无意中触碰到梅子微微有些变化的小腹时,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在黑暗中僵硬了许久。
他离开的时间,似乎也变得更早了。有时甚至不等身上的汗水完全冷却,就仓促地穿衣离去。那逃离般的脚步声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东西。
梅子被这种过度的、却毫无温度的“关怀”包裹着,反而感到一种更深的窒息。她觉得自己像一件被精心照料的、珍贵的瓷器,被锁在一个透明的、名为“赵家香火”的保险柜里。王秀枝看的不是她,是她肚子里的那块肉。赵阳碰的也不是她,是那个能延续他家族姓氏的工具。
她的孕吐反应越来越厉害。有时闻到一点点油腥味,就能吐得昏天黑地。那天,她正趴在卫生间马桶上,吐得眼泪汪汪,浑身虚脱。王秀枝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满意。
“吐得好,”她看着梅子苍白的脸,语气平静得可怕,“吐得厉害,说明胎气旺,怀的是小子。”
梅子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着门口那个身影。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无微不至照顾她的女人,比那个每晚来去匆匆、只留下冰冷气息的男人,更加可怕。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接过那杯温水,漱了漱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恶心。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雪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澈的蓝色。阳光照在院子里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微妙的、内在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这个孩子,这个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到世间、承载着金钱、绝望和扭曲期望的孩子,将来会知道自己的来历吗?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
一阵寒风吹过,院中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梅子打了个寒颤,将杯子里剩下的冷水,一饮而尽。
那冰冷,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冻结了她刚刚生出的一丝、属于母性的、微弱而迷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