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
张光明,牵着他的那五头母牛,出现在了李家那扇象征着权势和脸面的朱漆大门前。
那五头母牛,早已不是当初刚从老赵头家牵出来时那副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的模样。在张光明这几个月近乎自虐般的精心伺候下,它们的皮毛变得顺滑而有光泽,虽然还算不上极其肥壮,但骨架匀称,腹部圆润,眼神温顺而平静,行走间带着一种吃饱喝足后的从容。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头花色母牛,肚子明显比其他几头更大,步履也更为沉稳。
而张光明自己,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他比几个月前更加黑瘦,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破旧的褂子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牛粪、草料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唯有那双眼睛,此刻燃烧着两簇幽暗而坚定的火苗,直直地射向院子里那个手握皮鞭、气喘如牛的李老梗。
他的出现,和他身后那几头与这剑拔弩张场面格格不入的、安详的母牛,让整个喧闹的、充斥着血腥气的院子,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张光明没有看瘫坐在门槛上哭泣的月梅娘,也没有看围观的、鸦雀无声的村民。他的目光,越过院子里那片被鞭挞得一片狼藉的土地,越过地上那点点暗红的血迹,牢牢地锁定在李老梗那张因暴怒和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他松开牵牛的绳子,任由那几头母牛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脚步沉稳,踏在满是鞭痕和血迹的黄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传到了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李支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浑身伤痕、摇摇欲坠却依然站着的月梅,那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痛楚,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月梅,我娶。”
短短五个字,像五声惊雷,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开。
李老梗愣住了,握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围观的村民中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哗然。月梅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张光明不等李老梗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几头牛,是我全部的家当。算是……聘礼。”
他指了指身后那几头安静的母牛。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也仿佛是为了给这场荒诞的提亲增添一丝更加戏剧性的注脚,那头走在最前面、肚子最大的花色母牛,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哞”叫,后腿微微弯曲,身体开始不安地扭动。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滩混着血丝的、黏滑的液体,从它的后体流了出来,滴落在尘土里。
它要生了。就在这李家的大院里,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暴力余味的黄昏。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降临的前兆所吸引。那母牛挣扎着,喘息着,巨大的腹部剧烈收缩。张光明立刻蹲下身,也顾不得地上的脏污,用手轻轻抚摸着母牛的腹部,低声安抚着它。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帮助这头母牛顺利生产。
李老梗看着眼前这一幕:女儿浑身是血、倔强地站着;那个他瞧不上的穷小子,带着几头牛来提亲;而其中一头牛,竟然还要在他家院子里下崽!这混乱、荒诞、交织着血腥与新生、屈辱与抗争的场景,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那颗被权势和脸面包裹的心脏上。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所取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根曾经象征着权威和惩罚的皮鞭,此刻软绵绵地垂落在他手边,仿佛成了一件可笑而无用的道具。
夕阳,终于彻底沉下了凤凰山脊,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如同血痕般的晚霞。巨大的阴影,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李家大院,淹没了院子里每一个表情复杂的人,也淹没了那头正在艰难孕育着新生命的母牛,以及那对在苦难中终于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确认了彼此归属的男女。
没有鞭炮,没有宾客,没有一切世俗认可的喜庆仪式。只有一头母牛痛苦的呻吟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孱弱的啼叫(如果它能顺利生下的话),作为这场特殊“婚礼”唯一的见证与伴奏。
凤凰山的影子,被落日拉得无比漫长,横亘在整个村庄之上,像一道刚刚凝结的、巨大而深刻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