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劫(1 / 2)

日子像一头疲惫的老牛,拉着破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吱吱扭扭地往前挪。那几头母牛,竟真被张光明那带着狠劲的伺候,从阎王爷的鼻子底下拽了回来,一天天变得膘肥体壮,皮毛顺滑得在夕阳下能泛出油光。尤其是那头在李老梗家院子里当场产崽的花色母牛,更是争气,下的牛犊子四条腿结实得像小柱子,哞叫声清亮亮的,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这牛犊的降生,像是给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家,注入了一缕活气。靠着卖牛奶,偶尔卖出一头半大的牛崽,光明和月梅的日子,竟也从那无边的苦涩里,勉强榨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那甜,是粗糙的,是掺杂着汗水和牛粪气息的,但终究是甜。月梅身上的鞭伤慢慢结了痂,变成了深紫色的疤痕,蜿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一幅狰狞的地图,记录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的肚子,则像吹气似的,越来越大,沉甸甸地坠在身前,行走坐卧都变得十分艰难。但她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丝近乎平静的神色,尤其是在看着光明沉默地铡草、或是蹲在牛犊旁边,用粗大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小牛柔软的皮毛时。

他们在后山洼子那歪歪扭扭的牛棚旁,又搭了个更小的、勉强能称作“窝”的土坯棚子,算是安了家。里面除了一盘土炕,一张破桌子,几乎别无他物。但这里没有李老梗的咆哮,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只有几头安静的牛,和彼此之间那种无需言说、在苦难中磨砺出的相依为命。

然而,李家庙村就这么大,屁大点动静,都能顺着风,溜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再被那些闲得蛋疼的嘴,咀嚼出千百种滋味。张光明靠着几头别人不要的“祖宗”牛,竟然真把那日子过得有了点起色的消息,像一股带着酸腐味的暗流,在村里悄悄蔓延。

“嘿,邪了门了,张家那小子,还真把那些洋牲口伺候出息了?”

“可不是嘛,前天我还看见他牵着一桶奶去石羊沟那边卖呢!”

“听说月梅那肚子,尖溜溜的,怕是个带把儿的……”

“李老梗这脸,算是被他闺女和那穷小子按在泥地里蹭了又蹭喽!”

这些话语,自然也传到了县城里,那个开家具厂的王老五耳朵里。

王老五觉得心里头,像是堵了一团沾了油的烂棉絮,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闷得厉害。他王老五在县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前头死过两个老婆,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当初退掉李月梅的亲事,一是觉得丢了面子,二是怀疑那女人肚里是个野种。可如今,听说那女人跟着张光明那穷光蛋,竟然没饿死,反倒靠着几头牛把日子过起来了,这让他有一种吞了苍蝇般的恶心感。更让他窝火的是,最近他的家具厂因为往槐河里偷排污水,被上面查了,罚了一笔不小的款子,还差点停了工。他疑神疑鬼,总觉得是有人背后捣鬼。他把村里的人扒拉来扒拉去,最后,那疑心的钉子,就牢牢地钉在了张光明身上。是了,肯定是这个穷小子,这个拐跑了他“未婚妻”的泥腿子,怀恨在心,偷偷去告的状!

恶意,像夏天阴沟里滋生的蚊蝇,在他那被肥油和酒精浸泡的心脏里,嗡嗡作响,迅速繁殖。

这一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钉在墨黑的天鹅绒上。风不大,却带着一股子钻入骨髓的凉意。李家庙村早早地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零星的狗吠,和槐河水那永不知疲倦的、浑浊的流淌声。

后山洼子更是静得吓人。张光明和月梅早已在土炕上睡下。月梅侧躺着,庞大的腹部让她呼吸有些沉重。几头母牛和那头半大的牛犊,在隔壁的牛棚里安静地反刍,发出规律而催眠的“咕噜”声。这声音,本是安宁的象征,此刻却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不祥伴奏。

几条黑影,像鬼魅一样,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山洼子。他们手里提着铁棍、木棒,还有几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桶。是王老五厂里的几个混混,和他本家的两个愣头青侄子。

没有警告,没有叫骂。行动干脆而残忍。

“哐当!”一声巨响,牛棚那本就单薄的木门被一脚踹开。睡梦中的牛群被惊动,不安地骚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困惑的“哞”声。

紧接着,铁棍和木棒带着风声,朝着牛棚里那些温顺的躯体,疯狂地砸落下去!

“嘭!嘭!咔!”

骨头断裂的闷响,皮肉被击打的钝响,还有牛群骤然爆发出的、凄厉到变形的痛苦哀嚎,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头母牛的眼睛被铁棍戳中,爆出一团粘稠的液体,它疯狂地甩着头,发出绝望的嘶鸣。另一头的腿被打断,哀鸣着跪倒在地,庞大的身躯痛苦地抽搐。那头最早产崽的花色母牛,试图用身体护住自己的牛犊,背上、肚子上挨了无数下重击,鲜血从它的口鼻和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干草。

混乱中,有人踢翻了马灯,煤油泼洒出来。另一个混混狞笑着,拧开了塑料桶的盖子,将里面刺鼻的液体——那是厂里用来稀释油漆的劣质汽油——朝着牛棚的木头柱子、干草堆,以及那些挣扎惨叫的牛身上,胡乱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