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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旱地里的瓮窑(2 / 2)

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猛地冲了过去,甚至来不及绕到安全的坑沿,直接就从塌陷的那一侧跳了下去。脚下一滑,踩在松软的塌方土上,他自己也一个趔趄,右腿旧伤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那是当年在边境线上留下的纪念。他闷哼一声,额头上暴起蚯蚓似的青筋,不管不顾,借着前冲的势头,一把抓住了毛根胡乱挥舞的胳膊,死死攥住,像铁钳一般。

“别乱动!!”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撕裂,如同破锣。

毛根吓得魂飞魄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铁山感觉脚下的泥淖像是活物,还在不断地流动、下陷,他自己的腰部以下也迅速被冰冷的淤泥包裹、吞噬。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凭借在部队练就的瞬间爆发力和常年劳作积攒下的蛮横力气,腰腹猛地收缩,核心绷紧如铁,硬生生靠着单臂的力量,把毛根从淤泥里“拔”了出来,顺势用肩膀往坑沿上一顶。

“爬上去!快!”

毛根手脚并用,带着满身的黑泥,总算狼狈不堪地滚上了实地,瘫在地上,吓得哇哇大哭,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铁山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又往下陷了一截,淤泥快没到胸口了。那废坑的吸力大得惊人,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往下拽他。他试着动了一下,右腿的旧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咬着后槽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棱棱地鼓起来,用手死死扒住旁边还没塌的、相对硬实的坑壁,指甲瞬间翻裂,渗出血丝,混入泥中。他一点一点,像一头陷入泥潭、濒死挣扎的老牛,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缓慢地往上蹭。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腿部的刺痛。

就在这时,赵红梅听到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疯了一样从店里冲出来。头发散乱了,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一眼看到塌陷的土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儿子,和半个身子埋在漆黑泥淖里、正如同从地狱往外爬的李铁山。

她的血“嗡”的一下全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发黑。

“铁山!毛根!”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什么干净,连滚带爬地冲到坑边,先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泥猴似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双手颤抖着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伤着哪儿没?啊?告诉妈!你别吓妈!吓死妈了!我的儿啊——!”

确认儿子只是吓坏了,身上除了泥水并无明显伤口,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下一点点,但随即,目光便猛地钉在了泥坑里的李铁山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抓乱了的毛线,有劫后余生的后怕,有对铁山救子的感激,但更多的,是积压了许久的、对于旱、对于生计、对于这烟熏火燎日子的怨气,和此刻被这惊险一幕彻底引爆的、无处发泄的邪火。

“李铁山!”她声音尖利得能划破空气,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味道,“你个挨千刀的闷驴!你挖这缺德坑想干啥?!你想害死我儿子是不是!你这破窑整天冒这鬼黑烟,熏得我锅底都快结出烟油了,客人都不敢上门!现在你又想出这阴损招数来坑我们娘俩!我们娘俩是上辈子刨了你家祖坟还是欠了你的阎王债?!你要这么不让我们安生!!”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又像开了闸的洪水,裹挟着生活所有的艰辛、委屈和不如意,朝着泥坑里那个沉默的、挣扎的男人,劈头盖脸地倾泻过去。

李铁山刚刚用尽全力,扒住坑沿,把一条腿从淤泥里拔出来,听到这劈头盖脸的、带着血泪的责骂,动作猛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头发上、脖子上全是乌黑的污泥,只有一双眼睛,在白牙和黑泥的强烈反差下,显得格外的亮,也格外的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他看着红梅,看着那张因愤怒、恐惧和激动而扭曲的、却依然能看出往日俊俏轮廓的脸庞。

他没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深深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急于辩解的热切,没有被她辱骂激起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这污泥与误解覆盖着的、难以察觉的……委屈?或许有,但立刻就被那沉沉的、如同这旱天一般令人窒息的疲惫给彻底淹没了。

他用手死死撑住坚实的地面,胳膊上的肌肉块块贲起,猛地一发力,伴随着一声从胸腔里挤出的闷哼,终于把整个身子从那个吃人的泥坑里彻底拔了出来。他站在坑边,像一尊刚从混沌深渊里爬出来的、未完成的泥塑,浑身上下滴答着黑色的泥汤子,右腿明显有些瘸,但他站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尊严。

他依旧沉默着,甚至没有再去看向那对紧紧抱在一起、哭泣颤抖的母子,只是弯腰,捡起刚才丢在一旁、沾满了泥污的铁锹,拄着它,一瘸一拐地,步履沉重而坚定地,重新走向那口兀自冒着丝丝青烟的、巨大的、沉默的瓮窑。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那劈头盖脸的毒骂,都与他毫无干系。仿佛他生来,就只属于那口窑,只属于那窑火,只属于这片干涸而沉重的土地。

红梅那如同疾风暴雨般的骂声,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她张着嘴,看着那个沉默的、泥泞的、倔强得如同凤凰山上风化石一样的背影,一步一步,缓慢而固执地消失在窑洞口那片被烟火熏黑的暗影里,心里头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莫名其妙地,被一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难受和茫然给取代了,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只有毛根,还在她怀里,一抽一抽地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后怕而不住地颤抖。远处的瓮窑,依旧沉默地蹲伏在烈日下,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数秘密和故事的谜题,那缕青烟,还在执着地向上飘散。泲河对岸的凤凰山,在蒸腾扭曲的暑气里,模糊了身影,仿佛也在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平凡而又惊心的一切。

这旱天,还长着呢。这日子,也还得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