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甸甸地覆盖着这座城市。只有零星的路灯,挣扎着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碧波园”后巷坑洼不平的地面。慕珍茜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来,晚秋的凉风钻进她单薄的工衣,激起一阵寒颤。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那还是去年冬天张志远用第一个月学徒工资给她买的,虽然廉价,却曾温暖了她整个寒冬。
可是此刻,这件外套似乎再也无法抵御那从心底里蔓延开的寒意。
距离那个陆先生留下丰厚小费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班、下班、与张志远和小芳偶尔相聚。她刻意不去想那晚的波澜,将那几张烫手钞票带来的悸动深深埋藏,试图用加倍的努力和与张志远相处的温馨来证明,自己脚下的路依然是坚实可靠的。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错位,又岂是人力所能轻易扳回?
三天前,一封来自老家的信,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勉强维持平静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信是父亲托邻居写的,字迹潦草,语气焦急。信上说,母亲旧疾复发,这次来得又急又凶,镇上的医生看了直摇头,让赶紧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初步估计,手术加上后续治疗,没有五六万块钱,根本下不来。
五六万!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珍茜耳边炸开。她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她一个月起早贪黑,加上偶尔的小费,也不过能攒下两三千块。除去寄回家的和自己最基本的花销,她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元。五六万,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她立刻给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声音苍老而沙哑,充满了无助和绝望:“茜儿……咋办啊?你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微弱的呻吟和弟弟压抑的哭泣声。珍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爸,你别急,我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她对着话筒哽咽着承诺,可是放下电话,巨大的茫然和恐惧瞬间将她吞噬。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张志远。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跑到修车行找他。张志远刚忙完一天的活计,满手油污,脸上还带着疲惫,但看到珍茜,立刻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可是,当珍茜语无伦次地说完家里的变故和那笔巨额的医疗费后,张志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搓着满是油污的手,眉头紧锁,在狭窄的宿舍里来回踱步。
“五六万……这么多……”他喃喃自语,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窘迫,“珍茜,我……我学徒工资低,这几个月攒下的,加上之前的一点,满打满算也就……也就几千块……”他掏出那个破旧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纸币和硬币都倒在床上,那零零散散的钱,显得那么可怜又无助。
“我知道不够……”珍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志远,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我还能找谁……”
张志远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极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别哭,珍茜,别哭。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去找老板预支工资,我去找工友们借……总能凑到一点的……”
可是,就连他自己说这话时,底气都是那么的不足。预支工资?能预支多少?找工友借?大家都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打工者,谁能轻易拿出那么多钱?五六万,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压垮了他们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堡垒。那一刻,珍茜清晰地感觉到,张志远怀抱的温暖,已经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冰寒。他很好,他的真心毋庸置疑,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份真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两天,珍茜如同行尸走肉。她强打着精神上班,但手法失了往日的精准,笑容也变得僵硬勉强。红姐看出了她的异常,趁着午间休息时,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珍茜,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怎么回事?”红姐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透过袅袅的烟雾打量着她。
面对红姐看似关切的询问,珍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哽咽着将家里的困境和盘托出。她太需要倾诉,太需要找到一个可能的出口了。
红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在这个行当里,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故事,贫穷、疾病、家庭的拖累,往往是这些女孩们最终走向另一条路的催化剂。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红姐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淡漠,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五六万,不是个小数目。靠你现在这样洗脚,得洗到猴年马月?你妈的病,等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