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
你看着前方的路灯,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像在跟阵痛较劲。
“等过了这关,我给你刻个最好的木枕,铺三层棉垫,让你睡个够。”
我望着你绷紧的侧脸,突然想起你刻在婴儿床板上的字——“安稳”,原来所谓安稳,从不是无风无浪,是有人在浪头里,还想着给我搭一座稳稳的桥。
产房的门关上时,我最后看见的是,你攥得发白的指节,和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领口。
后来听护士说,你在外面来回踱步,把走廊的地砖踩出“咚咚”的响,像在给木料打桩。
李奶奶来送红糖水,见你站在产房门口,背对着走廊,肩膀绷得像一根上了弦的发条,却在听见里面传来我的痛呼时,猛地转过身,把额头抵在墙上,像在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当护士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家伙抱给我看时,我突然想起你刻的那只歪尾巴猫——
这小家伙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竟和木片上的模样有几分像。
而当产房的门再次打开,你几乎是跌撞着跑过来,膝盖在门框上磕了一下也没顾上揉,先抓住了我的手。
你的手心全是汗,烫得惊人,指腹抖得厉害,却牢牢攥着我的手,像握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里的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我手背上,
“老婆,你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
护士抱着襁褓走过来时,襁褓里的小家伙正发出小猫似的哼唧声。
她笑着往你面前递了递:
“恭喜啊,是个壮实的小子,六斤八两呢。”
你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步也没挪。
白大褂的袖子被你攥得发皱,抬手抹脸时,把额前的碎发都蹭得乱了,可那些没来得及擦的泪还是往下掉,砸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又带着体温。
“是不是疼坏了?”
你的指腹在我手背上反复摩挲,从指尖到掌心,一遍又一遍,像在检查一件被磕碰过的珍宝。
我手背上还留着输液针的针眼,你碰到时特意放轻了力道,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
“早知道这么难……我当初就该……”
话卡在喉咙里,喉结狠狠滚了两下,最后只挤出一句哽咽的“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又轻又重,轻得像怕惊着我,重得像砸在心底,震得我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涌了上来。
“快去看看他呀。”
我推了推你的胳膊,指尖触到你湿透的衬衫后背,像摸到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木头。
你这才如梦初醒,慢慢站起身,腿却像麻了似的,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走到护士旁边时,你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三次。
第一次指尖离宝宝的脸还有半尺,突然缩了回去,在裤子上蹭了蹭;
第二次又伸过去,眼看要碰到那层薄薄的襁褓,又猛地顿住,像是怕自己掌心的汗会烫着孩子;
直到护士笑着说“没事,轻轻碰”,你才屏住呼吸,用指腹最软的地方,飞快地碰了一下宝宝的脸蛋。
就那一下,你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眼睛却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盯着襁褓里的小拳头——
那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粉粉的,像一朵刚冒头的花苞。
“他……他怎么这么小?”
你转头看我,眼里又湿了,嘴角却咧开个傻气的笑,声音里全是茫然和欢喜,
“这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你看这小手指头……比我刻木花用的最小号凿子,还细呢。”
护士把宝宝抱得离你近些,你却往后退了半步,还是不敢碰,只伸长脖子看,像只守着鸡蛋的老母鸡。
“你看他那眉毛,”你又转头冲我喊,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雀跃,“是不是跟你一样,尾梢有点翘?还有那耳朵,跟我爸的一模一样……”
絮絮叨叨说着,眼睛却时不时往我这边瞟,仿佛离得远了,就怕我这边有什么事。
旁边的护士笑着说“第一次当爸爸都这样”,你却突然红了脸,转身又握住我的手,把宝宝的小拳头放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小家伙的手温热柔软,像一团刚出炉的糯米糍,轻轻搭在我们的手背上。
“你看,”你低头望着三只交叠的手,眼泪又下来了,却笑得像个孩子,“咱们三个,这下真成‘家’了。以后我揉腿的手艺,也能给这小子用了——等他长大点,我教他刨木头,你教他认纹路,就像当年咱们那样。”
直到护士把宝宝抱去婴儿床,你才又蹲回我床边,重新握住我的手,把脸埋在我手背上,肩膀轻轻抖着,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真好,”你闷声说,热气烘得我手心疼,“你们俩都好好的,比修好任何老物件都好。”
我望着你汗湿的发顶,突然明白,原来男人的温柔从不是花前月下的誓言,是产房外攥白的指节,是见了孩子先问我疼不疼的慌张,是明明自己也激动得发抖,却还想着把最稳的力道,留给我握。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我们手上。
我望着你眼里的泪和笑,突然懂了所谓“新生”,从不是孩子的独自降临,是有人把揉腿的耐心、讲故事的温柔、产房外的焦灼,都熬成了血脉里的暖;
是那个总说“木头比人实在”的人,此刻捧着小小的新生命,眼里的珍视比任何紫檀木都重。
刚才护士来换床单,手里捏着一块指甲盖大的木片,笑着递过来:
“这是在产房外的走廊捡的,上面还有字呢。”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片带着新鲜刀痕的梨木,正是你总揣在口袋里的那种边角料。
木片上刻着个“全”字,笔画深的地方几乎要把木片戳穿,横不平竖不直,最后那一捺还抖了个弯,像你急得没稳住手。
想来是你在走廊里转圈时,摸出随身的小刻刀,对着那根老松木一下下划的——
那上面还留着修复时你打的标记,说“老木头有灵性,能镇得住慌”。
我把木片凑到鼻尖闻,还有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你手心的汗味。
这歪歪扭扭的“全”字,比任何烫金的喜字都实在:
是盼着我平安,盼着孩子平安,盼着这一大家子,从铁皮房到产房,从两个人到三只手,始终是囫囵圆满的。
此刻,那木片就放在床头柜上,阳光照在“全”字的刻痕里,亮得像藏着光。等你进来时,一定要把它塞回你刻刀袋里——
有些念想不用多说,就像这木片上的字,急吼吼的,却比千言万语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