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沿豁了个小口子——是当年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你总说“这豁口是福气口,漏出去的是闲气,盛得住的是真暖”。
“来,孩子。”她把碗往我手里送,指腹上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像摸着一块温润的老木头,“这茶里放了新采的槐树叶,咱老规矩,喝了这碗,就是祠堂里的人了。”
茶水上漂着几片嫩黄的槐叶,在热气里轻轻打旋,像当年你在铁皮房给我叠的纸船。
我低头时,看见李奶奶的蓝布衫袖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木扣——
是你去年给她刻的,上面雕着个“寿”字,她说“戴着阿文的手艺,走路都稳当”。
“李爷爷当年娶我时,”她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的光比香案上的烛火还亮,“也端过这么碗茶,槐树叶是从后山坡摘的,他说‘树叶落了会归根,人结了亲,也得认根’。”
茶水碰到舌尖时,先有点微苦,咽下去却漫出一股清甜味,像把这些年的日子都熬进了这碗里。
李奶奶看着我喝完,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带着槐树叶的清香:
“你看这槐树,春发芽,秋落叶,可根总在土里扎着。以后你们就是这树上的枝,得往一块长,风来了才不慌。”
她转身往回走时,拐杖又敲出“笃笃”声,像在给这段认亲的仪式打句点。
我望着碗底剩下的槐叶,突然想起你在院子里种的那棵小槐树,是上个月刚栽的,你说“等它长到能遮荫了,就给李奶奶做一把摇椅”。
原来,所谓认亲,从不是简单的一杯茶,是老辈人把树的根、家的魂、日子的理,都泡进这苦涩又回甘的茶汤里,让我们一喝就懂——往后的路,得像这槐树,扎下根,连着枝,才能扛住所有风雨。
我望着香案上的祖宗牌位,突然明白,所谓家,从不是房子车子,是有人把我的牙、我的疤、我掉的头发,都当成必须跟着家走的宝贝;
是有人把创业的苦、买房的甜、婚礼的泪,都酿成能跟老祖宗炫耀的酒;
是有人用木匠的执拗,把“两个人”的榫卯,凿成了“一辈子”的根基。
刚才收红包时,发现你的红包里夹着一张纸条,是用刨花纸写的:
“今晚,给你看个新东西,我给咱家刻了一块门槛,比祠堂的还光,以后咱们的日子,绊倒啥也绊不倒‘安稳’。”
此刻,红盖头被掀起的瞬间,我先看见的不是你,是香案两侧的身影——
我妈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朵白玉兰,是你前阵子特意去苏绣店订的,说“阿姨喜欢素雅的,这玉兰花针脚细,配她”;
你爸站在旁边,西装袖口露出半截红绳,缠着一块小木块,是你刻的“平安”,他总说“揣着儿子的手艺,踏实”。
祠堂的香樟木味里,混着我妈带来的桂花糕香。
她今早天没亮就起来蒸糕,说“老规矩,新人得吃口甜,日子才发”。
刚才在月亮门后,她偷偷塞给我一块热乎乎的糕,指尖触到我手心的汗:
“别慌,妈看阿文那孩子,眼里全是你,比看他那堆木头还认真”。
你站在香案前,目光先扫过双方父母,喉结动了动,像吞了一口滚烫的茶。
你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认真:
“爸,妈,今天当着老祖宗的面,我先给你们鞠个躬。”
说着你就深深弯下腰,西装后襟绷紧,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秋衣——
是我妈当年给你织的,她说“男孩子火力旺,线得用纯棉的,吸汗”。
我爸突然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是一枚黄铜顶针,边缘都磨平了。
“这是阿锦她奶奶传下来的,”他把顶针往香案上放,动作轻得像摆件瓷器,“当年她爷爷给她奶奶做木梳,就用这顶针顶着凿子,说‘手稳,心才稳’。现在给你们,意思一样。”
你眼睛突然亮了,像看见一块上好的紫檀木。
“谢谢爸~~”
你伸手想去接,又猛地缩回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我一定好好收着,以后给阿锦做木梳时,就用它顶着。”
这话逗得你妈直抹笑泪:
“这孩子,三句话不离木头,跟他爸一个样——当年他爸追我时,送的不是花,是一把自己刻的木簪。”
你爸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点被岁月磨出来的粗粝:
“阿锦,我跟你爸当年都穷,我当年创业时,你爸把家里唯一的老黄牛,卖了给我凑钱。”
他指了指我爸,两人相视一笑,像两截咬合严实的榫卯:
“现在看着你们,就像看见当年的我们——日子是一块粗木头,得两个人拿着刨子一起刨,才会光溜。”
香案上的烛火突然被风卷得直晃,你往前迈了半步,正好站在我和双方父母中间,像一根稳稳的立柱。
“妈,您当年总给我包饺子,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望着我妈,眼里的光比烛火还暖,“我爸偷偷教我修自行车,说‘男人得会点实在活,才能护着家’。”
你又转向你爸,“我爸把他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刨子传给我,说‘刨子能修木头,日子得修人心’。”
李奶奶在第一排突然喊:
“该说给阿锦的了!让她也听听你的心!”
你转过头,目光撞进我眼里时,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木扣。
“我想给你修个院子,”你声音里裹着桂花糕的甜,“让妈妈们在葡萄架下绣花样,让爸爸们在树荫下比刨子;想给孩子们做套小木椅,椅背上刻上他们的小名,就像当年你给小花刻猫窝那样;想等咱们老了,还能坐在香案前,跟孩子们说‘你看这祠堂的柱子,被多少代人的手摸过,才这么光——就像咱们的日子,得天天摸,才会暖’。”
我妈突然捂住了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淌出来,滴在旗袍的玉兰花上,像给花瓣沾了露。
你爸从口袋里掏出个红本本,是房产证,他往香案上一放,封面的烫金字在烛火下发亮:
“这房子写的是你们俩的名,我跟你妈合计过,客厅得留块地方,摆你们修复的那扇清代木门——让它看着你们把日子过成老物件,越老越金贵。”
鞭炮声渐渐歇了,祠堂里漫着硝烟混着樟木的暖香。
你牵着我的手往香案前走,红绸在我们腕间缠成个圆,像把日子圈成了闭环。
李奶奶颤巍巍地把那碗喝剩的槐叶茶,倒在香炉里:“让老祖宗也尝尝,新人的甜。”
茶水渗进香灰的瞬间,竟腾起一缕细烟,绕着祖宗牌位,转了个圈。
双方父母站在香案两侧,我妈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块糖,是她今早熬的麦芽糖,粘得能拉出丝,“日子就得这么粘糊着才好”;
你爸把那把缠着红绸的木匠斧往香案上靠了靠,斧刃映着烛火,亮得像面小镜子,“这斧子以后就挂新家客厅,既能镇宅,又能让你们记着,日子得像劈柴那样,俩人使劲才劈得开难处”。
老张突然吆喝着“合卺酒来喽”,两个粗瓷碗被红绸系在一起,碗沿还留着我妈今早擦过的手印。
你仰头喝了半口,往我嘴里送时,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红绸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像当年铁皮房漏雨时,你往我手背上滴的那滴墨水——
后来你在那墨水印旁边,刻了个极小的“共”字。
拜别祖宗时,我看见香案上的物件摆得整整齐齐:黄铜顶针压着房产证的一角,红绸缠着的斧子倚着我们的婚戒盒,最底下压着我妈塞给我的麦芽糖纸,上面还沾着一点糖渣。
这些物件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无数个日子在轻轻叩门。
走出祠堂时,阳光正好落在门楣的“安稳堂”匾额上,是你刻的那三个字,笔锋里还藏着当年铁皮房的锈迹。
你突然弯腰把我打横抱起,小花不知从哪蹿出来,叼着红绸的边角料跟在我们脚边跑。
双方父母跟在后面笑,我妈喊“慢点走,别摔着”,你爸应“让他抱,当年我娶你妈时,也这么抱着跑过三条街”。
风掀起你的西装下摆,我看见你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拴着我妈给的那张纸条。
刚才偷偷看时,除了那句“老物件才经得住磨”,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你奶奶说,顶针能护着手,心贴着心,能护着日子。”
所谓婚礼的收尾,从不是拜堂结束的那一刻。
是老辈人把顶针的温度、斧子的力道、麦芽糖的甜,都揉进了我们交握的手里;
是所有一起扛过风雨的人,站在身后望着我们的背影,眼里的光比鞭炮还亮;
是红绸缠成的结、榫卯咬实的痕、老物件护着的暖,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了最沉的那句——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