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婚礼策划师发来的场地照片,在平板电脑上摊了一地,像铺开的锦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中式庭院的飞檐翘角沾着雪,西式礼堂的穹顶垂着水晶灯,还有李奶奶推荐的祠堂偏院,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都透着一股老气。
祠堂偏院的照片在平板上泛着青灰色,檐角的铜铃蒙着一层薄尘,像被岁月捂住了嗓子。
最角落那棵老石榴树,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过墙头,去年结的干石榴还挂在枝头,像一串皱巴巴的红灯笼。
策划师说“这院子得彻底翻新,不然拍出来显旧”,可我摸着照片里那扇斑驳的木门,指腹像触到了奶奶陪嫁箱上的包浆——粗粝里裹着暖,是磨了几十年才有的温润。
你突然用手指点了点照片里的窗棂:
“你看这雕花,牡丹花瓣的弧度,是道光年间的手艺,现在的机器刻不出来。”
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你手背上投下一道细光,像给那窗棂描了一道金边。
“就像李奶奶的蓝布衫,洗得发白了,可针脚里的精气神,比新衣服足。”
我想起上周去看现场,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每一步都能听见“咯吱”声,像老石头在跟人打招呼。
墙角的青苔漫到门柱根,你蹲下去用手指抠了抠:
“这苔得留着,是院子的精气神,就像咱们工作室墙缝里的草,看着不起眼,却透着一股活劲”。
当时,有风从穿堂过,卷着祠堂特有的樟木味,混着点泥土的腥气,比任何香氛都让人踏实。
“他们说‘老气’,是没摸着这院子的骨头。”
你把平板往我面前推了推,指尖在照片里的门槛上画了一道线。
“这门槛比你我岁数都大,多少人踩过,多少事经过,才磨得这么光。你看这磨损的弧度,刚好能接住每个人的脚印,就像咱们做的榫卯,得顺着木头的性子来,才稳当。”
小花不知什么时候跳上茶几,爪子在平板上踩出个梅花印,正好落在那棵老石榴树上。
你笑着把猫抱起来:
“你看它都知道哪好,这院子的气场,连猫都认。”
窗外的晚霞刚好漫过对面的屋顶,红得像祠堂梁上那截褪色的红绸。
我突然觉得,所谓“老气”,不过是岁月给的勋章——
像你工具箱里那把用了十年的刨子,木柄被磨得发亮,可刨出来的木花,比新工具更匀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妥帖。
我把平板往沙发上一扔,抱枕上的缠枝莲刺绣,硌得人胳膊生疼。
这抱枕,是你照着清代绣片复刻的,针脚密得像在织一张网。
你说“老绣品的魂在针脚里,得跟着心走”。
你端着两碗绿豆汤从厨房出来,白瓷碗沿凝着水珠,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月亮。
“又在看场地?”
你把碗往茶几上放时,特意垫了一块青花杯垫,是上次修复青花瓷瓶时剩下的碎片,你拼了个“囍”字,说“碎瓷拼起来才结实,像咱们”。
我没说话,指着平板上的中式庭院:
“这里要提前半年订,还得搭戏台;那个礼堂倒是现成,可我总觉得少点什么。”
你弯腰捡我扔在地上的策划方案,纸页边缘被小花的爪子挠出毛边。
你却宝贝似的抚平:
“这纸是楮树皮做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得惜着。”
上周,去看祠堂偏院,李奶奶的拐杖头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像在给这条路打拍子。
她走在最前面,蓝布衫的后襟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白布汗衫。
这是你去年给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她却总说“这补丁比新衣服暖”。
青苔在石板缝里铺得厚厚的,踩上去像踩着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脚下一滑,我踉跄着往旁边倒时,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是你伸手扶过来,掌心的温度混着点木屑的糙,指尖在我掌心轻轻捏了捏。
那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又重得像在盖个章。
我抬头看你时,你正盯着我脚下的青苔笑,眼里的光晃了晃,像落了两滴太阳:
“这青苔跟你一样,看着文静,实则滑得很。”
话音刚落,你的指尖又在我掌心蹭了蹭,那触感,突然撞开扇记忆的门——
十七岁那年的图书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营造法式》的封面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
你把书推给我时,书页里掉出一张纸条,是用铅笔描的榫卯图,凸的那部分画得太胖,凹的那部分又太瘦,看着像两个要打架的小胖墩。
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就像咱们,得卡得紧紧的,松了就散架。”
那天,我把纸条夹在语文书里,翻页时总忍不住摸一摸,铅笔的铅灰蹭在指尖,像沾了一点不会褪色的暖。
后来,那本书被借走又还回,只有那张纸条被我偷藏起来,现在正压在新家的梳妆台玻璃下,旁边是你刻的“一家三口”木雕,猫的耳朵上还沾着一点当年的铅笔灰。
“想什么呢?”
你拽了拽我的手腕,把我往石板路中间拉了拉,“李奶奶都走到月亮门那了。”
我这才发现,你的拇指还在我手腕内侧摩挲,像在确认那道浅浅的血管——是高中时你总说“这里跳得最欢,像打夯机,能稳住榫卯”。
月亮门的砖缝里,钻出丛野菊,黄灿灿的,李奶奶正站在门后等我们,拐杖靠在门框上,像给这扇门别了一枚玉簪。
“这院子啊,”她眯着眼睛笑,皱纹里盛着光,“就像老两口过日子,看着旧,可砖缝里的土都认人,你们踏进来,它就知道是自家人。”
风从门洞里穿过去,卷着樟木的香气扑在脸上。
我望着你扶着我的手,突然觉得这青石板上的趔趄、掌心的轻捏、十七岁的纸条,原来都是同一种东西——
像你打的暗榫,藏在日子的缝隙里,平时看不见,可每当需要时,它总会稳稳地咬住,告诉我:“别怕,你在呢。”
“其实,我小时候参加过一场祠堂婚礼。”
你突然开口,绿豆汤的凉气漫在空气里。
“新郎新娘对着祖宗牌位鞠躬,红绸子从梁上垂下来,缠着两把木匠斧,司仪说‘斧是福,缠一起就是共福’。”
“那天的喜糖是用麻纸包的,纸角沾着点木屑,甜得发苦,却让人记了好多年。”
我抬头时,正看见你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你睫毛上,像谁把揉碎的金箔纸,轻轻撒了上去。
碎光顺着睫毛尖往下淌,在你眼下投出星星点点的亮,却比祠堂梁上挂着的鎏金灯笼,更耐看。
那灯笼是新做的,亮得扎眼,而你睫毛上的光,带着点叶影的晃动,像活的,会呼吸似的。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你睫毛上的光斑也跟着跳,像撒了一把刚从砂锅里舀出来的碎金粒,还带着点暖乎乎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你给那对清代金镯做修复时,用镊子夹着金箔一点点补缺口,阳光照在金箔上,也是这样细碎又鲜活的亮。
你当时说“真金不怕磨,磨过的光才更沉”。
此刻,你睫毛上的光,大概就是这样吧,不是刻意的亮,是被岁月筛过的暖,落在脸上,像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痒丝丝的,又暖融融的。
平板突然弹出新消息,是策划师发来的西式礼堂细节图,洁白的地毯尽头摆着罗马柱,柱身上缠着银色缎带。
“你看这柱子,”我把平板推给你,“太新了,像刚从模具里倒出来的,没有包浆。”
你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