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林薇的家门。
来人是《中央日报》副刊的一位资深编辑,姓胡,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文人。林薇在武汉时期,曾因文采受其赏识,在他主编的副刊上发表过几篇颇受好评的散文。
“胡先生?您怎么来了?”林薇有些惊讶,连忙将胡编辑请进书房。楼下留守的特务似乎认识胡编辑,并未阻拦。
胡编辑坐下后,打量了一下略显清减却目光依旧清亮的林薇,叹了口气:“林小姐,你受苦了。”
“胡先生言重了,我还好。”林薇为他斟上茶,“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是……”
胡编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页稿纸,递给林薇:“你先看看这个。”
林薇接过稿纸,展开一看,心中猛地一震!这竟然是她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信义”的文章的抄录稿!她明明藏得很好,怎么会……
胡编辑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低声道:“是顾言笙先生辗转托人送到我手上的。他说,你现在的处境,不便直接发表东西,但有些话,有些道理,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林薇瞬间明白了!顾言笙没有消失,他只是在用更隐蔽的方式活动!他竟然打通了《中央日报》副刊的关系!《中央日报》是官方喉舌,其副刊虽然偏重文艺,但影响力巨大,且审查相对“文化”一些,不像新闻版块那么敏感。
“顾先生他……还好吗?”林薇急切地问。
“他还好,只是暂时不便露面。”胡编辑含糊地应了一句,随即正色道,“林小姐,你这篇文章,写得极好!引经据典,情理交融,于无声处听惊雷啊!虽然不能直接提上海的事,但这其中对‘忠奸’、‘信义’的论述,足以发人深省。”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见报,用的是笔名。虽然会做些删改,但核心意思不变。现在这个局面,有些话,用这种方式说出来,或许比直白的呐喊更有力量。”
林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激动。在看似山穷水尽之时,希望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顾言笙的暗中运作,胡编辑的冒险相助,都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胡先生,大恩不言谢!”林薇起身,郑重地向胡编辑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胡编辑扶住她,神情严肃,“林小姐,我帮你,一是惜才,二是也觉得此事蹊跷,沈先生之名,我亦有所耳闻,不似奸佞之辈。这世道,总该有人为‘公道’二字说句话。不过,你也需更加小心,赵某人在重庆根基不浅,此事之后,他必然更加记恨于你。”
“我明白。”林薇点头,“只要能有助于揭开真相,我个人安危,不足挂齿。”
送走胡编辑后,林薇久久无法平静。文章的发表,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它意味着,为她发声的渠道,从地下的小道消息和冒险的电台插播,扩展到了具有半官方色彩的主流媒体副刊。这必然会引发更广泛层面的关注和讨论,对赵德明及其背后势力的压力,也将倍增。
惊鸿,你看到了吗?我们在努力,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站到公道这一边。你一定要坚持住!
她走到窗边,看着重庆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第一次充满了积极的、即将冲破迷雾的预感。
上海,“悦来客栈”通铺。
天光微亮,通铺里的人们开始窸窸窣窣地起床,准备新一天的奔波。沈惊鸿也混在人群中,用冷水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冠,拿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出了客栈。
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仔细研究那两份伪造证件,并设法了解外面的风声。悦来客栈只能暂住,绝非久留之地。
他在弄堂口一家早点摊坐下,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留意着摊主挂在墙上、糊满油污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早间新闻。
新闻里依旧是千篇一律的战报宣传和官方声明,关于76号的事情,只字未提。
但他并不气馁。他知道,真正的暗流,从不浮于表面。
吃完早点,他起身付账,目光无意中扫过摊主随手扔在条凳上的一份前几天的《申报》。报纸的一个角落,被油渍浸染,但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标题:《论乱世中之士人气节——兼谈信义与担当》。
他的目光骤然凝固!这个标题……这种行文的风格……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那份脏污的报纸,假装随意翻看,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那篇文章。虽然署名是一个陌生的笔名,但那种隐藏在冷静论述下的悲愤与力量,那种独特的视角与文风……是薇!一定是她的手笔!
文章发表在《申报》副刊上!虽然只是文化评论,但能在这样的报纸上发表,本身就传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她还在战斗,而且,她的声音,已经能够通过某种途径,穿透封锁,传播开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欣慰与无尽思念的情绪,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让他握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
薇……你做到了!
他将那份报纸仔细折好,揣入怀中,如同珍藏最珍贵的宝物。
这一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亡命天涯的逃犯。他知道,在遥远的山城,有一盏灯,始终为他而亮,有一股力量,正与他隔空呼应,并肩作战。
希望,如同这清晨穿透弄堂薄雾的阳光,虽然微弱,却已真真切切地照了进来。
他抬起头,看向弄堂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神中重新燃起了锐利而坚定的光芒。
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要走得更加谨慎,也更加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