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十六年秋的郑州,铅灰色的天空像被浸透的棉絮,连降十日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黄河郑州段的堤岸在浑浊水流的日夜冲刷下,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崩裂声 —— 三十丈宽的缺口瞬间被洪水撕开,黄褐色的巨浪裹挟着泥沙、断木与茅草,呼啸着扑向沿岸村落。
王二柱抱着三岁的幼子阿牛,在洪水里挣扎了半个时辰,才抓住一棵老柳树的枝桠。他的粗布棉衣早已被洪水浸透,冻得嘴唇发紫,却把仅有的一件破烂棉袄紧紧裹在阿牛身上。孩子的小脸煞白,哭喊着 “娘”,王二柱的心像被洪水揪紧 —— 就在半个时辰前,妻子为了护着阿牛,被一股急流卷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窝棚区在洪水下游,此刻已被淹没大半,他能看到零星的灾民趴在屋顶或树梢上,有的在哭喊,有的在争抢漂浮的野菜,绝望的声音在雨幕里此起彼伏。
“天爷发怒了!是江大人改新政,触怒了河神啊!” 远处一棵槐树上,一个穿破烂长衫的汉子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是李大人的亲信刘三,前些年因科场舞弊被革职,此刻正趁机煽风点火。这话像带了毒的藤蔓,迅速缠上惶恐的灾民 —— 有人想起摊丁入亩时多缴的银钱,有人念叨着火耗归公后少赚的差价,纷纷附和:“是啊!好好的祖制改来改去,河神能不恼吗?” 王二柱抱着阿牛,冻得浑身发抖,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若是新政真惹了天怒,就算这次躲过洪水,下次灾祸说不定还会找上家门。
瑞祥号郑州分铺的掌柜周明,撑着一把快散架的油纸伞,在齐腰深的洪水里蹚了三里地,才赶到城郊的驿站。他的布鞋早就被冲走,双脚被碎石划得满是伤口,却顾不上疼,颤抖着写下加急密报:“郑州黄河决堤三十丈,洪水淹没二十村落,灾民超八千,现存窝棚仅容五百人,漏雨严重。粮米断绝三日,灾民多啃树皮、挖野菜,已有十人冻饿病逝。守旧派散布‘新政动天怒’谣言,刘三等人伪造‘兰馨银行高利贷合同’,称治水需借债,日后卖地难还,灾民多信之,拒参与自救。” 驿站驿卒接过密报,立刻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油纸伞下的周明望着远处的洪水,重重叹了口气 —— 他知道,再等下去,只会有更多人丧命。
御书房里,胤禛看着密报的手微微发抖,案上的烛火被窗外的风雨吹得摇曳不定。礼部侍郎李大人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手里举着一本泛黄的《河神祭祀仪轨》,声音带着刻意的急切:“皇上!此乃新政触怒上天之兆!自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推行以来,士绅不安、民心浮动,如今黄河决堤,正是上天示警!臣请即刻停罢所有新政,拨五万两银、百头牛羊祭河神,再派钦天监设坛诵经,方能息天怒、退洪水!”
“荒谬!” 户部侍郎赵大人猛地站出来,袍角带风,“李大人可知郑州灾民此刻正泡在洪水里啃树皮?祭河神的牛羊能填肚子吗?前工部魏大人治水贪墨三十万两,你不查贪腐,反倒拿‘天怒’做文章,是何居心?”
“那你说怎么治?” 李大人梗着脖子,语气里满是嘲讽,“如今工部无可用之人,江大人虽推过新政,可治水乃是祖制大事,她一个女子懂什么疏通河道、筑堤固岸?”
胤禛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江兰身上。江兰鬓边的银丝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凌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手里攥着一张郑州河道旧图 —— 那是小宝前几年绘制的,标注着每段堤岸的宽度与泥沙淤积情况。“皇上,臣请赴郑州实地勘察。” 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水患必有症结,或淤积、或堤弱、或无护岸,绝非‘天怒’所致。谣言需用实绩破,臣愿带医疗队、治水工具亲往,既解灾民之困,再寻治水之法。”
三日后,江兰带着小宝、秋杏和二十名兰馨学院的算术生,乘三辆马车抵达郑州。刚过郑州东门,眼前的景象就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 往日热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一片泽国,断壁残垣在洪水里若隐若现,窝棚区建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几十顶破烂的草棚挤在一起,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往下滴,灾民们蜷缩在草席上,有的没穿鞋,双脚冻得发紫,有的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神空洞。
秋杏立刻打开随身的药箱,从里面拿出冻伤膏和粗布绷带,蹲在一个冻得发抖的老婆婆身边。老婆婆叫张桂兰,六十岁,儿子在前年的旱灾里饿死,如今孤身一人,双脚已冻得发黑。秋杏用温水轻轻擦拭她的脚,涂上药膏,又用绷带缠好,轻声说:“婆婆,涂了药就不疼了,咱们一起把洪水赶跑,以后好好过日子。” 张桂兰看着秋杏,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水,点了点头。
江兰则跟着郑州知府周大人,乘一艘简易木筏去勘察河道。木筏由八根杉木捆成,上面铺着一块破旧的帆布,周大人撑着竹篙,小心翼翼地避开漂浮的断木。江兰弯腰舀起一瓢河水,静置片刻后,瓢底竟积了半寸厚的泥沙。“河道淤积太严重了。” 她指着河底隐约可见的泥沙层,“至少有三丈厚,比三年前小宝绘图时厚了近一丈,洪水一来,无处可排,自然会冲垮堤岸。”
小宝蹲在木筏上,打开随身的绘图匣,取出笔墨和一张厚实的牛皮纸。他绘图时格外细致,先用炭笔勾勒出河道轮廓,再用黄色标注淤积区、红色标注薄弱堤段、绿色标注护堤林待种区域。“姑母,你看这里。” 他指着图上的红圈,“郑州段河道从上游的五丈宽,到这里缩成三丈,是最窄处,也是这次决堤的地方。而且堤岸都是土筑的,没有砌石,雨水一泡就软,根本经不住洪水冲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简易木尺,垂直插入水中,大喊:“水深五丈二!疏浚后至少要降到三丈,才能让洪水顺利通过。”
上岸后,江兰又沿着堤岸走了二里地 —— 沿岸光秃秃的,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几棵枯瘦的槐树歪歪斜斜地立着。“没有护堤林,洪水直接撞在堤岸上,受力太大,怎么能不塌?” 她对周大人说,“治水得走‘三位一体’的路子:先疏浚河道,清走淤积的泥沙,让洪水有地方去;再用石土混合加固堤岸,让洪水冲不垮;最后在沿岸种上柳树,根系固土,树枝缓冲水流,给堤岸加层保护。”
可方案刚在窝棚区宣布,就遇到了阻力。刘三混在灾民里,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大声嚷嚷:“大家别信江大人的鬼话!她要让咱们治水,还得借兰馨银行的高利贷,这纸上写着年利率 10%,以后卖了地都还不清!” 他手里的 “合同” 是伪造的,上面的 “兰馨银行” 印章歪歪扭扭,可灾民们本就惶恐,一听 “卖地”,顿时炸开了锅。王二柱抱着阿牛,躲在窝棚的角落,紧紧攥着怀里仅有的半袋炒米 —— 那是妻子生前省下来的,他实在怕借了债,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保不住。
江兰知道,得先让灾民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她让丫蛋在窝棚区中央设了 “灾民登记点”,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板凳,丫蛋穿着淡青色的布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拿着一叠 “工时卡” 和两袋玉米饼。“各位乡亲,” 她提高声音,让每个灾民都能听见,“咱们治水,不是白干 —— 每日出工,发银五文、玉米饼两个,当天结清,绝不拖欠。兰馨银行的贷款是给朝廷的,用于买工具、买粮食,不用大家掏一分钱,更没有什么高利贷。”
王二柱犹豫着走过去,怀里的阿牛闻到玉米饼的香味,伸出小手要 “吃的”。丫蛋笑着递过两个热气腾腾的玉米饼,饼子金黄松软,还带着淡淡的麦香:“大叔,这是今天的口粮,先给孩子垫垫肚子。你要是去清淤,晚上还能领五文银,够给孩子买块麦芽糖,再扯半尺布做双小鞋。” 阿牛抢过玉米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角沾满了饼渣。王二柱看着孩子满足的模样,鼻子一酸,红着眼说:“俺去清淤!只要能让孩子吃饱,俺啥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