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十四年中秋夜的紫禁城,刚过戌时,一轮满月就挂上了角楼的飞檐。雪后初晴的夜空格外澄澈,月色像泼了层银霜,落在汉白玉栏杆上,映得阶前的桂树影子轻轻摇晃,细碎的桂花落在地上,混着御膳房飘来的莲蓉、五仁月饼的甜香,把秋夜烘得暖融融的。
江兰跟着苏培盛走上角楼时,指尖还沾着油纸的温度 —— 手里包着的是江王氏凌晨就起灶做的莲蓉月饼,外皮酥得掉渣,内馅是用江南新采的莲子熬的,甜而不腻。早上小宝亲自骑马送到宫门,说:“姑母,奶奶特意多放了桂花糖,说您在宫里吃不着家里的桂花香,就裹在月饼里带过来。” 苏培盛提着绘着缠枝莲纹的宫灯走在前面,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台阶上漫开,他回头时,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意:“江姑娘,您瞧瞧这京城的夜景 —— 瑞祥号的灯笼从东单排到西单,连崇文门的码头都亮着‘走马灯’,比往年热闹了不止三成。刚才听小太监说,大宝爷从广州发来电报,中秋当天瑞祥号 12 国分铺的丝绸、茶叶总成交超五万两,荷兰商还主动加订了明年春天的三百匹织金丝绸呢!”
江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角楼的高度正好能俯瞰半个京城。东单到西单的主街上,一串串朱红走马灯连成了蜿蜒的星海,每盏灯笼上都绣着瑞祥号分铺的主营标识:丝绸铺的灯笼画着吐丝的蚕娘与织机,茶叶铺的画着云雾缭绕的茶山,瓷器铺的画着缠枝莲纹青花瓶,最末端那盏格外大的灯笼上,竟画着一艘蒸汽战船 —— 那是瑞祥号与广州水师合作的 “海防贸易铺”,专门为战船提供铜材、帆布,此刻灯笼下围着几个穿水师制服的年轻水手,正指着船帆上的齿轮纹样讨论:“听说这是江姑娘当年画的草图,现在咱们水师真的造出三艘这样的船了!”
“十年前,瑞祥号在通州的小铺还漏雨呢。” 苏培盛的声音带着些感慨,“那年冬天江老掌柜愁得睡不着,怕连过年的布都买不起,您带着江姑娘去江南收生丝,路上遇着大雪,马车陷在泥里,您还跟伙计们一起推车。现在倒好,伦敦、长崎、汉城都有分铺,连荷兰商见了大宝爷都得客客气气的。”
江兰的目光落在那串灯笼上,记忆突然被拉回雍正元年。那时她刚穿越成包衣丫头,第一次跟着江老实去瑞祥号通州小铺,铺子里只有三匹褪色的粗布、两罐受潮的茶叶,账台上的算盘缺了两颗珠子。江王氏每天夜里在油灯下缝补衣裳,手指被针扎得满是小孔,就为了给刚进学堂的大宝凑束修钱。有次她帮着核对账本,发现之前的账房把 “海运损耗” 算成了 “零”,差点让瑞祥号多付五十两银子 —— 也是那天,她蹲在铺子里的煤炉旁,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暗下决心:要让瑞祥号好起来,让家人能穿上新衣裳,让像瑞祥号这样的小商户,再也不会被糊涂账坑害。
如今的大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问 “姑母,为什么 10 匹丝绸要算 5% 损耗” 的孩童。去年她去广州考察时,亲眼见他在分铺的账房里,对着满桌的贸易单据,用流利的英语和荷兰商威廉谈判:“丝绸的含丝量必须达到 90%,海运损耗按 3% 算,若货单与实物不符,瑞祥号有权拒收并索赔。” 当时威廉笑着说:“大宝先生比十年前的江姑娘更懂贸易规则,大清的商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厉害。” 此刻想起苏培盛说的 “五万两成交”,江兰仿佛能看到大宝在广州分铺里,一边指挥伙计打包丝绸,一边叮嘱 “把《算术进阶》里的损耗公式再核对一遍,别给英商留可乘之机” 的模样 —— 他鬓角已添了些细纹,却比年轻时更沉稳,连握笔的姿势都带着总负责人的笃定。
“江姑娘,您看西南方向 —— 兰馨医馆的灯还亮着。” 苏培盛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江兰抬眼望去,兰馨医馆前的空地上,两盏黄铜羊角灯挂在老槐树上,灯光下围着不少百姓。秋杏穿着淡青色的医馆制服,正弯腰给一个穿藏青色棉袄的老汉推拿肩颈,她的手法比十年前熟练多了,指尖精准地按在老汉的肩井穴上:“张大爷,您这是织丝绸时总低头,肩颈劳损得厉害,按《护理大全》里教的法子,每天按一刻钟,再用艾草煮水泡脚,半个月就能好利索。”
张老汉笑着点头,肩膀放松下来:“去年这时候,我这胳膊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多亏秋杏姑娘你上门义诊,现在不仅能吃饭,还能帮老婆子揉面团做月饼呢!” 旁边的药架上,摆着一摞线装的《护理大全》,封面是小宝设计的,画着一株艾草和一个药罐。年轻的女护士正拿着其中一本,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您看这书上的插图,孩子中暑了要先搬到阴凉处,用井水浸湿的布敷在额头,再喂点绿豆汤 —— 绿豆要先泡半个时辰,水开后煮一刻钟,别煮太烂,不然药效就散了。” 妇人连忙点头,手里攥着刚领的免费汤药,是医馆特意为中秋准备的 “防积食方”,罐身上还贴着小宝画的兔子图案。
江兰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办义诊的情景。那时兰馨医馆还是间租来的小屋子,墙皮都在掉,药材只有当归、甘草等几样常见的。有个农户的孩子发高烧,她只能用穿越前学的物理降温法,把井水浸湿的布拧干了敷在孩子额头,守着孩子熬了一夜。当时有个老中医路过,撇着嘴说 “女子懂什么治病,别把孩子治坏了”,可当孩子第二天退了烧,农户夫妇对着她磕头时,她看着孩子通红的小脸,突然明白:所谓 “有用”,从不是靠身份高低,而是靠能不能真的帮到百姓。现在兰馨医馆开了 20 家分院,《护理大全》被译成朝鲜语、日语,连西北军屯的士兵都知道 “用艾草熏屋子防瘟疫”—— 这些不是权力能换来的,是秋杏带着护士们跑遍 18 省义诊,是小宝熬夜画了上百幅插图,是无数百姓用信任一点点堆起来的。
“还有那边,兰馨学院的灯也亮着。” 苏培盛又指了指东北方向。江兰望去,兰馨学院的建筑群里,一排排窗户透出暖黄的光,最亮的那间是女子商科的教室。她隐约能听到陈婉儿的声音:“注意发音 ——‘We want to trade silk for wool at a fair price’,‘fair price’要重读,让英商知道我们不接受压价。” 教室里的姑娘们跟着念,声音清脆却不怯场,窗台上摆着她们做的 “中秋贸易模拟账册”,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名字,其中一本赫然是 “苏云”—— 那个十年前连英语单词都不敢念出声的姑娘,现在已经能带着学员模拟与英商的谈判,上个月还跟着大宝去广州分铺,用英语谈成了 “两百匹素缎换三百斤荷兰羊毛” 的生意。
楼下的蒙学班更热闹,却不是孩童打闹的喧嚣,而是铅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小宝穿着兰馨学院的教习制服,袖口沾着些炭灰,正站在黑板前,用圆规和直尺画蒸汽战船的草图。黑板上贴着他手绘的 “12 国贸易路线图”,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各国的主营商品:红色是大清的丝绸、茶叶,蓝色是日本的铜矿、朝鲜的人参,绿色是荷兰的羊毛。几个穿学生制服的孩子围着他,手里捧着《算术进阶》,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书问:“小宝先生,这道题‘100 匹丝绸从广州运到长崎,海运损耗 5%,仓储损耗 2%,最后能实收多少匹’,我算的是 93 匹,对吗?”
小宝笑着点头,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算式:“100-(100×5%)-(100-5)×2%=93,没错!但还要记住,损耗要算在成本里,比如这 93 匹丝绸要卖够 100 匹的成本价,每匹的定价就得比原价高一点,不然商户就亏了。” 他说话时条理清晰,手势沉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江兰身后,用炭笔在纸上画小战船的孩童 —— 现在的他,不仅能独立绘制水师战船的细节图纸,还能把复杂的算术题拆成简单的步骤,连户部的官员都曾来请教他 “贸易差价的计算方法”。
江兰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女子商科刚招生时,礼部周大人说 “女子学贸易是抛头露面,成不了事”;编《算术进阶》时,河南刘大人说 “女子编的教材不严谨,会教坏孩子”。可现在,苏云能在驻日使馆用日语核对人参货单,王巧儿能帮父亲发现英商 “把匹数改成码数” 的陷阱,孩子们能用《算术进阶》帮家里算番薯亩产 —— 这些被质疑 “没用” 的事,恰恰让最普通的人,过上了更踏实的日子。
“在想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兰回头,只见胤禛披着件月白夹袍,手里拿着块五仁月饼,慢慢走了过来。他的鬓角也有了些白发,却比十年前更显温和,顺着江兰的目光望向那片灯火,语气里带着欣慰:“你看这万家灯火 —— 东单的商户在算今天的盈利,医馆的百姓在领免费汤药,学院的孩子在学算术、练外语,这些不就是你当年在御书房跟朕说的‘想做的事’?那时你说‘要让百姓吃饱、商户安心、姑娘们有出路’,现在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