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十二年春的科布多,草原上的草刚冒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风卷着草香掠过军屯区,却吹不散东麓那片荒田的萧索。大片土地龟裂着,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只有零星几处青稞稀拉拉地立着,叶子打着卷,连麻雀都懒得停留。几个清军士兵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草茎绕圈,靴底沾着的干土簌簌往下掉 —— 见江兰带着秋杏挎着药箱过来,才慢悠悠地站起身,靴底在田埂上蹭出两道浅痕。
“江姑娘,您怎么往这儿来?这荒田除了草,没别的看头。” 士兵周铁根挠了挠后脑勺,粗布军装上还沾着去年打仗时的补丁。他原是河南南阳的农户,去年家乡旱灾,地里的玉米全枯了,爹娘凑了半袋杂粮让他投军,如今看着这能种出好庄稼的地荒着,眼里的可惜像要溢出来,“这土是好土,攥在手里能捏出油,就是咱们当兵的粗手粗脚,平时要么操练要么站岗,闲下来想种点啥,也没个懂行的教,去年种的青稞收了不到两成,慢慢就没人管了。”
江兰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把土,土粒细腻松软,在指缝间轻轻滑落 —— 这是种玉米的上好黑土。她想起去年从哈萨克购马时,老牧民帖木儿指着科布多的草原说:“这里春天来得晚,可日头足,玉米能长两季,就是没人懂怎么种。” 她把土撒回地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周大哥,你在家种过玉米,要是给你江南的良种、瑞祥号打的铁犁,你能带着兄弟们把这地种起来不?”
周铁根眼睛 “唰” 地亮了,像突然点燃的油灯:“能!咋不能!俺家去年那二亩地,种的就是江南来的玉米种,一亩收了八百斤!这地比俺家的肥,一季最少能收六百斤!就是……” 他搓了搓手,声音低了些,“咱们要是突然接到调令打仗,地里的庄稼没人管,不就烂在地里了?那种子农具不就白瞎了?”
“不会白瞎。” 江兰站起身,望着远处军营的炊烟,风把她的青布裙角吹得微微扬起,“咱们搞‘军屯’,就是要让士兵战时能打仗,闲时能种地 —— 把东麓的荒田按队分,每队管五十亩,平时留两个懂种地的士兵看着,浇水除草;要是打仗,就托附近的牧民帮忙照看,等回来接着管。收了玉米,一部分留着当军粮,省得从内地调运;一部分按收成分给士兵,种得最好的队,每个人额外奖一匹布、两块茶砖,这样兄弟们既有干劲,又能多攒点银子寄回家,岂不是两全?”
周铁根听得直点头,连旁边几个原本没精打采的士兵也围了过来,陕西兵王二凑上前:“江姑娘,那种子啥时候能到?俺老家也种玉米,就是没见过江南的良种,要是能种出来,俺想多寄点玉米粒回去,让俺娘也尝尝。”“还有农具,” 山东兵李满囤补充道,“咱们现在用的犁还是木头的,翻地费劲,要是有铁犁就好了。”
“种子从江南调,瑞祥号的商队已经在路上了,最多半个月到;铁犁让张家口的铁匠铺打,按咱们士兵的力气改了重量,明天就能发过来。” 江兰笑着说,“种不好也不罚,咱们慢慢学,哪怕头一季只收三百斤,也是咱们自己种的,比荒着强。”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胤祥带着两个亲兵过来,枣红色的战马喷着响鼻,马鞍上还挂着个牧民送的羊皮袋。他刚从准噶尔牧民的帐篷回来,脸上的愁绪还没散:“兰丫头,刚跟牧民聊天,他们说这两个月来的内地百姓,走了一多半 —— 有个山东来的老汉,带着孙子来了三天,买了斤盐就哭着要走,说这边盐比内地贵两文,布贵两百文,靠着身上带的那点银子,根本过不下去。要是没人愿意迁居过来,光靠军屯,边疆还是像浮萍似的,稳不住根啊。”
江兰心里早有盘算,她拉着胤祥往军营外的土路走,路边的蒲公英被风吹得飘起白绒:“王爷,我想搞‘商屯’,让瑞祥号在科布多、张家口的边疆重镇都开‘惠民铺’—— 盐按内地价的八成卖,布按七成卖,玉米种子免费给迁居的百姓;再跟地方官说,给迁居的百姓分百亩地,免三年赋税,送犁、锄这些农具,还教他们种玉米。这样百姓们来了有地种、有便宜货买,自然就愿意留下了。”
胤祥眼睛一亮,手里的马鞭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这法子好!之前互市赚的银子,每个月能有八千两,正好补贴惠民铺的差价,既不亏本钱,又能引百姓来。我这就给皇上写奏折,保举你统筹这事 —— 有你在,不管是军屯还是商屯,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江兰当天就给张家口瑞祥号的江老实写了密信,用的是兰馨社的暗号,怕路上被人拆看:“速调五万斤盐、三万匹粗布、两万斤江南玉米种,盐每斤八文、布每匹四百文,种子给迁居百姓免费领;再派三个懂玉米种植的掌柜,带二十副铁犁、五十把锄头过来,路上用桐油纸包好,别让雨淋了。”
江老实接到信时,正和大嫂在总铺后院打包发往互市的茶砖。大嫂手里的粗布包,每包都用红绳缝着 “惠民专用” 四个字,是江王氏特意让织坊赶制的 —— 选的是最耐磨的粗棉纱,织得比普通布密三成,却只算五成的价钱。“兰丫头这心思,比针还细。” 江老实把信折好塞进怀里,笑着对大嫂说,“咱们瑞祥号在边疆赚了银子,也该反哺百姓,不然生意做不长久。” 他立刻叫来了掌柜们,把五万斤盐分装在陶缸里,缸口用石灰封严;三万匹粗布按尺寸叠好,每十匹装一个布包,外面裹上防潮的油纸;玉米种则用麻袋装着,每袋里放一小包石灰粉,防受潮发霉。
派去的三个掌柜里,陈掌柜是江南苏州人,种了二十年玉米,还带着一本自己画的《玉米耕种图》,上面画着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浇水、怎么分辨虫害,连怎么给玉米秸秆施肥都标得清清楚楚。出发前,江老实特意把陈掌柜叫到跟前:“到了科布多,多跟百姓聊聊,看看他们需要啥,别光想着卖货 —— 兰丫头说了,惠民铺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百姓能扎根。”
一个月后,科布多的第一家惠民铺在东城门边开了张。铺门是新刷的朱红色,门框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 “瑞祥号惠民铺”,字是江兰写的,遒劲又透着温和。铺子里,盐缸摆得整整齐齐,缸口贴着 “每斤八文” 的字条;粗布挂在木架上,分了深蓝、浅灰两种颜色,每种颜色种子装在布袋子里,旁边放着一叠《玉米种植图》,贴着 “迁居百姓免费领” 的红纸。
陈掌柜穿着瑞祥号的青布长衫,正给围着的百姓们讲玉米种植:“这玉米啊,在咱们科布多种,清明前后播种,行距一尺、株距一尺,浇足水,到了七月就能收第一季;收了之后把秸秆埋在地里当肥料,八月再种第二季,十月还能收一次 —— 一亩地两季收下来,最少有一千二百斤,够一家人吃一年,还能留着明年当种子。”
山东来的刘老栓,带着老婆和六岁的孙子,推着一辆小推车刚到科布多,车上只装着一床破棉絮、两个陶碗。他原是山东兖州的农户,去年夏天发大水,家里的地全被淹了,听说边疆给地,才咬着牙跟着同乡过来,心里却一直打鼓 —— 怕这边地不好种,怕东西太贵,怕活不下去。此刻看到惠民铺的盐和布这么便宜,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指着玉米种子问:“掌柜的,这种子…… 真能免费领?”
陈掌柜笑着递给他一袋种子:“大爷,只要是迁居过来的百姓,都能领十斤 —— 再给您一张《玉米种植图》,照着上面做,保准有收成。”
刘老栓接过种子和图,手指摸着布袋上的粗棉线,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俺们在家的时候,一亩地都没有,俺孙子连玉米粥都没喝过几顿…… 这里不仅给地,还送种子,这日子…… 这日子有盼头了!”
江兰路过惠民铺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走过去,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用粗纸印的《边疆生活指南》,递给刘老栓:“刘大叔,这上面写着怎么建暖棚过冬、怎么给玉米驱虫,还有附近的水井、磨坊在哪里,您拿着,要是有不懂的,就来问陈掌柜,或者去军营找我。”
刘老栓接过指南,像捧着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拉着孙子给江兰鞠躬:“谢谢江姑娘!谢谢江姑娘!俺一定好好种,种好了,让俺老家的兄弟都来!”
军屯这边,周铁根带着河南兵们把分到的五十亩地圈了起来,用木桩子做了标记。江柱子特意从军营里调了十头牛,帮着翻地 —— 可刚翻了两亩,就出了问题:牛不够用了,剩下的地要是靠士兵们用锄头挖,最少得十天才能挖完,耽误了播种时间可就麻烦了。
江兰听说后,立刻去找附近的准噶尔牧民。牧民巴图之前在康复营治过冻伤,对江兰很是感激,听说要帮军屯翻地,立刻召集了二十多个牧民,牵来十匹骆驼:“江姑娘,骆驼翻地虽然慢,但是力气大,能帮上忙!”
就这样,士兵们用牛翻地,牧民们用骆驼翻地,还有几个懂犁地的百姓也过来帮忙,不到五天就把五十亩地翻完了。周铁根带着士兵们播上种子,每天早上操练完,就去地里浇水、除草,夕阳西下时,田埂上总能看到他们扛着锄头往回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