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二月,京城的残雪还黏在贡院的青砖缝里,檐角的冰棱滴着融水,在地面砸出细碎的坑洼。可这初春的清冷,却压不住午门外的沸腾 —— 近百名落第举子跪在雪地里,手里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科场藏私、寒士无门” 八个墨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哭声混着寒风飘进养心殿,惊得殿内烛火连晃了三下。
胤禛捏着奏折的手指已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明黄御案上的朱笔被他攥得笔杆发烫。这已是他登基的第十一年,火耗归公让国库渐实,摊丁入亩让百姓稍安,新政好不容易撑过最艰难的前几年,如今却栽在科场舞弊上 —— 科举是选官的根基,若根基被蛀,不仅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反对新政的八爷党更会借机发难,说他 “治世无能、吏治败坏”。
“啪!” 奏折被狠狠拍在案上,墨汁溅在 “新科进士名单” 上,晕开一片黑痕。胤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张廷玉!胤祥!三日!朕只给你们三日!若查不出是谁在科场动手脚,你们二人就去督查院领罪,不必再来见朕!”
张廷玉躬身时,朝珠滑出衣襟半寸,又被他慌忙按住。他已连着两夜没合眼,眼下的青黑像涂了墨,声音里满是疲惫:“皇上,臣已审过十名誊抄官,皆一口咬定‘按墨卷如实誊抄’,连刑讯都撬不开嘴。贡院密库的墨卷由礼部尚书张敬才掌管,臣三次求调,他都拿‘先帝旧例’挡着,说‘墨卷涉科场机密,擅动恐乱章法’,实则是故意阻拦。”
胤祥也皱着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暖手宝玉佩 —— 那是去年冬天江兰送的,玉质温润,此刻却暖不了他心头的急。“臣派去江南的探子回报,这次中榜的五名江南士子,有四人是盐商之子,其中李修连《论语》‘学而篇’都背不全,竟能高中二甲第三!臣怀疑张敬才收了盐商的钱,可没有墨卷做证,拿他没办法。”
两人正束手无策时,苏培盛轻手轻脚掀开暖阁门帘,带进一股寒气。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是江兰让春桃送来的薄荷糖,特意嘱咐 “给皇上和两位大人润润喉”,此刻却成了递话的由头:“皇上,江兰姑娘在殿外求见。她说今早从瑞祥号苏州分店掌柜口中得知科场事,分店有个伙计的弟弟叫周明,本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这次却落榜了,还说考前亲眼见李修的管家给张敬才的侄子送了个沉甸甸的锦盒,或许能给查案提个方向。”
胤禛抬眼时,目光里闪过一丝期待。自雍正十年江兰提出 “举报有奖” 清查亏空,帮他追回三百万两白银后,他便知这女子有远超常人的务实思维 —— 她从不讲空泛的大道理,总能从 “人” 和 “细节” 里找到破局的法子。此刻听闻她有线索,当即道:“让她进来。”
江兰走进殿时,还带着一身风雪气。月白色披风的下摆沾着泥点,是从瑞祥号赶来时,马车陷进雪坑溅上的;她的指尖冻得发红,却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宣纸,是周明托伙计带来的 —— 上面是他落榜的答卷副本,末尾写着 “臣闻新政当以民生为本”,笔迹工整,论点鲜明,绝不该落榜。
“臣江兰,叩见皇上。” 她躬身行礼,不等起身就递上宣纸,“这是落第举子周明的答卷副本,臣对比过本次中榜士子的答卷,周明的才情远胜李修之流,却未能上榜,可见科场定有舞弊。臣斗胆进言,要查舞弊,只需将墨卷与朱卷并置对比,便能找出破绽。”
张廷玉闻言,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带着几分质疑:“江姑娘有所不知,科场实行‘誊录法’已百年,朱卷是誊抄官逐字摹写墨卷而成,连笔画粗细都要模仿,若真有舞弊,誊抄官定会做得天衣无缝,对比又有何用?”
“大人忽略了‘刻意修改’的痕迹。” 江兰走到案前,从苏培盛手里接过两支笔 —— 一支狼毫(仿考生用的墨笔),一支羊毫(仿誊抄官用的朱笔),在宣纸上各写 “民生为本” 四字。写完后,她将宣纸举到烛火旁:“您看,考生写‘民’字,末笔习惯顿笔回勾,墨色偏浓;若誊抄官想改成‘君’字,需用朱笔覆盖原勾,再补写‘口’部,即便手法再细,朱笔的叠加处也会比其他笔画厚重,对着光看,能看见两层墨迹的分界线。”
她又取来一张揉皱的宣纸,铺在案上:“还有卷面褶皱 —— 墨卷是考生当场书写,写完后直接封存,卷面平整,顶多有一两处折痕;可誊抄官若反复涂改,比如先写‘民生’,又涂改成‘君权’,需用湿布擦拭朱笔,再重新书写,朱卷会因多次擦拭、折叠留下细碎的褶皱,甚至会有墨点晕染的痕迹。只要让编修们用放大镜逐字比对,再查卷面平整度,那些被动过手脚的卷子,一眼就能辨出。”
胤禛盯着宣纸上的两个 “民” 字,指腹抚过朱笔修改的厚重处,忽然起身,走到江兰身边:“好!说得好!张廷玉,即刻去贡院,带翰林院十名编修、五名都察院御史,再让九门提督派两百兵丁随行,当着所有举子的面,调取墨卷朱卷,按江兰说的法子查!若张敬才敢阻拦,直接以‘抗旨’拿下,不必请示!”
张廷玉这才恍然大悟。之前他只盯着 “笔迹相似”,却没留意 “修改痕迹” 这一关键 —— 舞弊者能模仿笔迹,却抹不去 “覆盖修改” 的物理痕迹,江兰的法子看似简单,却正中要害。他躬身领旨时,看向江兰的眼神已没了之前的质疑,多了几分敬佩:“江姑娘,老夫这就去。若能还科场公道,你便是朝廷的大功臣!”
“大人且慢。” 江兰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十余个琉璃片打磨的简易放大镜,边缘包着铜皮防刮伤,“这是臣让瑞祥号的周师傅连夜做的,放大倍数足能看清笔画细节,编修们用得上。”
张廷玉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冰凉的琉璃片,心里竟生出几分踏实。他快步走出养心殿,马蹄声在雪地里踏得急促,朝着贡院的方向去了。
江兰还站在殿内,胤禛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道:“苏培盛,取件貂裘来,给江姑娘披上。科场查案需些时日,你也跟着去贡院,帮着协调,有什么情况随时回报。”
江兰躬身谢恩,接过貂裘披在身上,暖意瞬间裹住全身。她跟着苏培盛走出养心殿时,雪已经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洒下细碎的金光。苏培盛边走边说:“江姑娘,皇上对你可是看重得很,之前清查亏空,现在查科场,都听你的主意。”
“公公说笑了,臣只是做些分内之事。” 江兰笑着回应,心里却清楚 —— 她能一次次破局,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她始终记得 “从百姓角度看问题”。科场舞弊,伤的是寒门士子的心,断的是新政的人才路,她必须帮着查清,不仅为了朝廷,更为了像周明那样的读书人。
半个时辰后,贡院外已围满了人。举子们听说朝廷要当众比对墨卷朱卷,都挤在门口,踮着脚往里看;张敬才站在贡院门口,穿着一身紫色官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见张廷玉带着人来,立刻上前阻拦:“张大人,墨卷是科场机密,岂能当众调取?若传出去,恐失朝廷体面!”
“体面?” 张廷玉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圣旨,“皇上有旨,查科场舞弊,需当众比对墨卷朱卷,以正视听!张大人若再阻拦,便是抗旨!”
张敬才脸色一白,却仍不甘心:“可密库钥匙在礼部,我……”
“钥匙已由苏总管从礼部取来。” 苏培盛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钥匙,晃了晃,“张大人,还是配合些好,免得自讨苦吃。”
张敬才见状,只能悻悻地让开。张廷玉带着编修们走进贡院,将密库中的墨卷全部搬出,按考生编号一一对应,摆在二十张长桌上。江兰站在最前面的桌旁,拿起放大镜,教编修们怎么看痕迹:“大家看这份墨卷,考生写‘新政需恤民’,‘恤’字右边是‘血’;再看朱卷,却改成了‘新政需强君’,‘强’字右边是‘虽’,朱笔覆盖处的墨迹明显比其他地方厚,对着光看,还能看见‘血’字的残痕。”
编修们围过来,拿着放大镜一看,果然如江兰所说。之前还带着几分敷衍的老编修,此刻也来了精神,拿起放大镜仔细比对;年轻的编修更是分工明确,一人看笔迹,一人查褶皱,一人记录疑点,场面竟比平日阅卷还认真。
江兰走到周明的墨卷前,展开一看 —— 上面赫然写着 “臣闻新政当以民生为本”,笔迹与他送来的副本分毫不差。再看对应的朱卷,却改成了 “臣闻新政当以君权为本”,“民生” 二字被朱笔完全覆盖,边缘还有墨点晕染的痕迹,显然是反复修改过。
“找到了!” 江兰举起墨卷和朱卷,对张廷玉说,“大人,周明的墨卷被篡改了!这就是舞弊的实证!”
张廷玉接过卷子,仔细一看,气得手都在抖:“好个张敬才!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快查这份朱卷的誊抄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