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棺过家门(1 / 2)

七月的雨丝像缝衣针,密密麻麻扎在窗纸上,把天缝成了块湿漉漉的灰布。我从梦里惊醒时,后脖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枕巾,衬衫黏在背上,像层刚剥下来的人皮。右肩沉得像扛了块青石,一动就传来的骨响,仿佛有根生锈的铁钎从肩胛骨穿进去,又从锁骨钻出来。

又做那梦了?我妈端着晾好的井水进来,搪瓷碗沿结着串水珠,啪嗒啪嗒砸在桌角。她的眼神瞟过我的肩膀,嘴角往下撇了撇,这都第三晚了,你咋总念叨抬棺材?

我没说话,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水渍像口棺材,黑沉沉的棺身,边缘泛着黄,像渗出来的脓水。梦里的细节清晰得吓人——六个人抬着口棺材从我家门前过,黑檀木的棺身,铜钉帽上沾着暗红的渣子,凑近了闻,有股甜腻的腥气,像把红枣泡在了血里。我是第三个抬棺人,右手搭在冰凉的杠子上,能感觉到里面液体晃荡的重量,腥甜的气味顺着木缝往外钻,熏得人眼睛发酸。

哪有棺材是黑皮红肉的?我捏着肩膀往起坐,指腹按到块青紫的印子,形状像半个手掌,边缘还带着齿痕,抬棺的那几个人,我好像都见过......有西头的老瘸子,还有前村死了三年的王木匠......

我妈手里的碗撞在桌腿上,水洒了半桌。她的手开始抖,抓过我的胳膊就往门外拽,走,给你奶上柱香去,让老祖宗给你驱驱邪!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肉里,疼得我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自从爸走后,她的脾气就像浸了水的炸药,一点就炸。

祠堂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我奶的牌位摆在最下排,漆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像块没长好的骨头。我妈点着三炷香,烟圈打着旋往房梁飘,她突然了一声,指着香灰盆里的火星——那些火星落地后,竟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字,转瞬就灭了,只留个焦黑的印子。

你表嫂今早来电话,说她那池塘该清淤了,我妈把香插进香炉,手还在抖,要不你明天去看看?沾点活气,别总琢磨些死物。

表嫂嫁过来三年,人活络得很,一笑眼角就堆起个肉坑,里面藏着颗小黑痣。去年她在院子后头挖了个池塘,说是养鱼给娃攒学费。我去过一次,塘水浅得能看见底,边上种着圈芦苇,风一吹响,像有人在水里吹气。

那天下午,我去村头找李瞎子算卦。他摸着我的肩膀,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一僵:这不是累的,是被阴物压的。他往我手里塞了把糯米,今晚要是再做梦,把这个撒在门槛上。那糯米沾着点霉味,捏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像握了把碎玻璃。

我攥着糯米往家走,路过西头老槐树下,看见老瘸子蹲在那儿抽旱烟。他抬头时,烟袋锅子的火星照得他脸发绿,小子,肩膀沉吧?他嘿嘿笑,露出颗黑牙,牙床上还沾着点菜叶,那棺木是老料,压得住邪,也压得住人......

我吓得撒腿就跑,听见他在身后喊:过家门,沾家亲,躲不过的......声音追着我跑,像条没尾巴的狗,舔着我的脚后跟。

八月的太阳把池塘晒得发绿,水面漂着层油亮的光,像倒了桶猪大油。我站在塘边,表嫂正挽着裤腿往水里撒鱼食,她的花衬衫下摆扎在裤腰里,露出段白生生的腰,水珠顺着小腿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个又一个小坑,坑里很快积满了水,映出她扭曲的脸。

你咋来了?她回头笑,眼角的痣跟着动,像趴在那儿的只小虫子。我正说这塘水有点浑,是不是该清淤了。

我往水里看,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芦苇根缠着些发白的东西,像碎布,又像烂纸。这塘才一米深,能淹着人?我踢了块石头下去,的一声沉底,溅起的水花带着股腥气,溅在我手背上,黏糊糊的。

表嫂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往池塘对面瞟了眼,喉结动了动,像有东西卡在那儿。前阵子夜里,总听见水里有动静,像有人拍水......她往我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热气吹在我耳朵上,带着股鱼腥味,有天早上,我看见水面漂着块黑布,捞上来一看,上面沾着血,跟你说的那棺材颜色一样......

我的肩膀突然又开始疼,像有双无形的手在使劲按,骨头缝里像塞了把沙子,碾得人发慌。抬眼时,看见池塘对岸的芦苇丛里,站着个黑影子,高瘦高瘦的,像根没漆的棺材杠。那影子的肩膀处有个破洞,风一吹,飘出点白絮,像王木匠那件烂棉袄。

那是啥?我指着影子问,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表嫂顺着我的手看去,突然尖叫一声,手里的鱼食撒了一地。红的黄的鱼食混在黑泥里,像摊呕吐物。她拽着我就往屋里跑,拖鞋在泥地上打滑,快别看!是王木匠!她的声音都劈了,他死前就爱蹲那儿抽烟!

进了屋,她才哆哆嗦嗦地说,王木匠三年前就是在这池塘淹死的,也是八月,也是这么个大晴天。当时塘水也才一米深,她抱着胳膊搓来搓去,指甲在胳膊上掐出红印子,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黑布,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她突然停住,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他是不是在找伴儿?

那天下午,我帮表嫂把池塘的水抽了一半。淤泥里埋着些生锈的钉子,还有半截棺材板,黑沉沉的,边缘沾着暗红的渣子。我用铁锹戳了戳,硬邦邦的,铁锹尖划过木头发出生锈的摩擦声。抽水泵突然的一声停了,表嫂的儿子小宝指着水里喊:妈!有血!

我们往水里看,淤泥上渗着片红,像刚流出来的血,顺着水流往水泵口钻,在水面上织出张红网。表嫂突然瘫坐在地上,指着那片红哭:是它找来了......王木匠就是这么没的......她的头发散了,一缕缕贴在脸上,像水草缠着浮尸。

三天后,表嫂真的出事了。

发现她的时候,人漂在池塘中央,脸朝下,花衬衫被水泡得发胀,像朵烂掉的大丽花。捞上来时,她的手还保持着攥东西的姿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混着点暗红的血。她的肩膀上有块青紫的印子,和我肩膀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像被人狠狠咬过。

警察来的时候,测了水深,确实只有一米。法医蹲在塘边验尸,戴着手套的手指戳了戳表嫂的脖子,这勒痕不对劲,太浅了,像自己勒的,可力道又太大......他突然抬头看我,你肩膀咋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肩膀,那里的疼又开始了,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做噩梦压的。我说。法医没再问,只是盯着池塘里的水,水面上的油光聚成了个棺材的形状。

表嫂出殡那天,我又梦见了那口血棺。这次抬棺的人里,多了个穿花衬衫的女人,站在我旁边,肩膀挨着我的肩膀,冰凉的,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她回头时,我看见她眼角的痣,和表嫂一模一样,只是那痣在流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滴,坠在棺木上,地一声烫出个小坑。

表嫂的头七刚过,我爷爷就病了。

不是躺床不起的病,是突然变得糊涂。他总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盯着对门的山路,嘴里念叨着:该来了,该来了......问他等谁,他就咧开没牙的嘴笑,牙床红红的,像刚嚼过血:黑棺材,红里子,八个人抬,过家门......

我的肩膀疼得更厉害了,贴了好几贴膏药都没用,那些膏药揭下来时,背面全是黑毛,像从什么东西身上粘下来的。夜里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像有人在我耳边磨棺材板,那声音顺着枕头爬上来,钻进耳朵眼,在脑子里打转。

爷爷这是撞邪了。我爸蹲在灶台前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坟包。表嫂走那天,他就说看见王木匠在门口站着,手里还扛着块棺材板......我爸的声音发紧,他的右肩也开始疼,只是他不说,我看见他偷偷用酒搓肩膀,搓出层黑泥。

爷爷年轻时是个木匠,专做寿材。他的工具房里堆着些老木料,黑沉沉的,据说是他年轻时从河里捞上来的,放了几十年都不腐。表嫂出事后,那间房总透着股腥气,像谁把血泼在了木头里。有天夜里,我听见工具房传来刨子声,沙沙沙的,像在刨人肉。

九月的风带着凉意,我去工具房找锤子,想修修爷爷的竹椅。推开门时,一股甜腥味扑面而来,地上的木屑里掺着些暗红的颗粒,像干了的血。墙角的木料堆里,不知何时多了口半成品的棺材,黑檀木的,没上漆,棺底铺着层红布,红得发黑,像浸透了血。

这是谁做的?我摸着棺身,冰凉的,像块铁,指腹划过木面,沾了层细粉,放在鼻尖一闻,是骨灰的味道。

你爷爷呗。我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抖得厉害,他说这是他的,非要自己做......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没碰那红布吧?

我摇摇头,她这才松了口气,那红布是用家里人的血浸的,你爷爷说能镇住木料里的邪......

我掀开棺盖,红布里裹着些东西——是爷爷的寿衣,还有双新布鞋,鞋头绣着朵白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做针线的人缝的。最吓人的是棺角放着的东西:六根棺材杠,黑沉沉的,上面缠着圈红布,红布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爷爷突然精神好了,坐在炕沿上让我给他捶背。他的背瘦得只剩骨头,皮肤下的脊椎像串没穿好的珠子,硌得我手心发麻。小子,你肩膀疼,是因为抬了不该抬的东西,他抓住我的手,掌心冰凉,像握着块冰,那口棺,是给家里人留的......

他说,那黑檀木是几十年前从河里捞的,捞上来时就沾着血,村里老人说,是沉河的凶棺料。王木匠当年非要用这料做棺材,爷爷的声音发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结果死在池塘里,现在......轮到我了......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牙床红得像在流血。

我想扶他躺下,他却突然往门外挣,指着山路喊:来了!你看!八个人!

我往山路看去,月光下确实有串黑影,抬着口黑棺材,正往我家走。抬棺的人里,有老瘸子,他的瘸腿在地上拖出道血痕;有王木匠,他的烂棉袄破洞里露出根白骨;还有穿花衬衫的表嫂,她的头发里缠着水草。他们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肩膀压得很低,棺材杠作响,像在啃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