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门......我死死拽着爷爷,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挣开,往门口爬,指甲在地上抠出五道血痕,嘴里喊着:是我的喜材......该我走了......
他爬到门槛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你爸的肩膀也开始疼了吧?他笑了,这料认亲,家里人一个都跑不了......
爷爷走的时候,是九月初九的凌晨,鸡刚叫头遍。
他没躺炕上,是趴在门槛上的,脸贴着地面,像在听什么声音。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门外的山路,嘴角还带着笑,牙缝里塞着根芦苇。手里攥着块黑布,上面沾着血,和表嫂、王木匠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字。
他的寿材用了那口黑檀木半成品。入殓那天,我摸着棺身,突然想起梦里的血棺——外面黑,里面红,原来红的不是血,是爷爷自己铺的红布,那红布里浸着他自己的血,还有我爸偷偷抹在上面的血手印,我妈的头发,我的指甲灰。爷爷说,这样才叫全家福,能镇住凶料。
抬棺的正好是八个人,有村里的壮汉,也有我不认识的外乡人。起棺时,棺材异常沉,八个壮汉的脸都憋得通红,肩膀压得往下塌,他们的肩膀上很快浮现出青紫的印子,和我、我爸肩膀上的一模一样。我站在门口,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重叠,像条八头蛇。
棺材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来的一声,像有东西在撞棺盖。抬棺的外乡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老爷子,别急,到地方了......
我认出他的声音,是梦里喊我抬棺的人。他的脖子上有圈勒痕,和表嫂的一模一样。
葬礼后,我的肩膀突然不疼了。只是每到夜里,总能听见门外有咯吱咯吱的响,像有人抬着东西走过。开门看时,山路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像口横放的棺材。
有天夜里,我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穿着那件寿衣,正往棺材杠上缠红布。这料凶,他抬头冲我笑,寿衣上的红布沾着他的牙印,得用家里人的血镇着......他指了指我的肩膀,你沾了亲,压得住......
我这才明白,梦里的血棺不是别人的,是爷爷的。那些抬棺人,都是跟这口凶棺沾过边的死者,他们在等家里最后一个亲人,凑齐人数,好把棺材抬进阴间。
表嫂的池塘,王木匠的死,爷爷的喜材,还有我肩膀上的印子......原来都是早就写好的局。那口黑檀木棺材过家门,沾的不是晦气,是血亲,一个都躲不过。
现在每到七月,我还是会梦见抬棺材。只是梦里的抬棺人,又多了爷爷。他站在我旁边,肩膀挨着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像表嫂那么凉。棺材从我家门前过时,我总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响,像红布在动,又像有人在里面笑。
门外的山路,月光总把它照得像口长棺材。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口棺材会再次停在我家门口,这次抬棺的人里,会多一个我。而我爸的肩膀,已经开始像我当初那样,疼得夜不能寐了。
昨天,我看见小宝在池塘边捞东西,他手里攥着块黑布,肩膀上有块青紫的印子。他冲我笑,眼角也长出颗痣,像只刚孵出来的小虫子。
我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的印子已经淡了,变成个浅浅的疤,像朵没开的花。或许,下一个该轮到他了。这口凶棺,总要找够八个抬棺人,才能安安分分地埋进土里。而我们这些沾了亲的,都是它预定的人选。
雨又开始下了,像在敲棺材板。我听见工具房里传来刨子声,沙沙沙的,这次听得格外清楚,像在刨骨头。打开门一看,我爸正坐在爷爷的老位置上,手里拿着刨子,我爸正坐在爷爷的老位置上,手里拿着刨子,一下下刮着那块黑檀木。木屑簌簌落在他脚边,混着些暗红的粉末,像被碾碎的血痂。他没回头,肩膀随着刨子的起落微微耸动,右肩那块青紫的印子透过衬衫渗出来,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
“爸,你干啥呢?”我的声音在工具房里打了个转,撞在堆成山的木料上,弹回来时带着股木头受潮的腥气。
他这才停了手,慢慢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红得像浸了血的棉线,“你爷爷说,这料得留个念想。”他指了指脚边的木坯,那是块巴掌大的牌子,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寿”字,刻痕里嵌着些暗红的东西,“我把家里人的名字都刻进去了,你看——”他用刨子尖点了点“寿”字的一撇,“这是你表嫂的,这是你爷爷的,这是……”
我没敢再听,目光落在他握着刨子的手上。虎口处缠着块布条,渗出血来,染红了木牌的一角。那血顺着刻痕往“寿”字的中心流,像条细小的蛇,钻进木头的纹路里。
“你的名字,我留了最后一笔。”他突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和爷爷临终前一模一样,“等你……”
“别说了!”我抓起墙角的斧头就往木牌上劈,木屑溅了我一脸,带着股铁锈味。那木牌却硬得像块铁,斧头弹回来时差点砸到我的脚。爸扑过来抱住我,他的肩膀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这是命,躲不过的。”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带着股腐烂的甜腥味,“你小时候在祠堂摔断过腿,血滴在了你奶的牌位上,从那天起,你就跟这料缠上了。”
我这才想起五岁那年的事。祠堂的门槛太高,我跑着绊倒时,膝盖磕在供桌角上,血顺着桌腿流进香灰里,把奶奶的牌位泡成了暗红色。当时我妈哭着用香灰堵伤口,说“沾了祖宗的气,能长好”,现在想来,那哪是祖宗的气,是这凶料在认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完整的梦。
抬棺的人凑齐了八个。老瘸子走在最前头,瘸腿在地上拖出条深沟,沟里淌着黑血;王木匠扛着棺材杠,烂棉袄的破洞里露出半截肋骨,随着脚步“咯吱”作响;表嫂站在我左边,花衬衫上的鱼腥味钻进我的鼻子,她眼角的痣滴着血,落在棺材杠上,烫出个小坑;我爸站在我右边,肩膀上的青紫印子已经发黑,像块烂掉的肉。
爷爷走在最中间,穿着那件浸血的寿衣,手里举着那块木牌,“走慢点,让他看清楚。”他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泡得发涨。
棺材从家门口过时,我看见门板上贴着张黄纸,上面是我写的“囍”字——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时,妈逼着我写的,说“冲喜”。现在那“囍”字被血浸透了,变成个扭曲的“丧”字。
路过表嫂的池塘时,水面漂着层白花花的东西,像翻肚皮的鱼。王木匠突然开口:“这塘里的淤泥,该清了。”他的手伸进水里,捞上来块黑布,抖开一看,上面的“寿”字正好缺了最后一笔——那是我没刻完的地方。
“你的笔,在祠堂供桌底下。”爷爷的声音飘过来。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握着支没蘸墨的毛笔。
抬棺队伍在祠堂门口停下。老瘸子掀开棺盖,里面铺着的红布突然活了过来,像条血舌头,卷着我的脚踝往里面拖。我看见棺材底刻着行小字:“第八人,李三娃,丙子年生,忌九月初九。”
那是我的名字,我的生辰,还有……爷爷走的那天。
“该你了。”爸推了我一把,我的膝盖正好磕在供桌角上,和五岁那年一模一样的疼。血滴在奶奶的牌位上,这次没有香灰堵着,顺着牌位流进木缝里,渗到了地下。
祠堂的地面突然裂开道缝,黑檀木棺材缓缓沉下去,红布在里面翻涌,像沸腾的血。我看见八个抬棺人的影子在缝里慢慢融化,变成了棺材上的铜钉,死死钉在棺盖上。
“记住,每年这天,往塘里撒把糯米。”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分不清是爷爷说的,还是表嫂,或是我爸。
醒来时,天刚亮。工具房的门开着,那块木牌躺在门槛上,“寿”字的最后一笔补全了,是用我的血写的——昨晚不知何时,我的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正顺着指尖往下滴,在木牌上晕开朵小小的花。
池塘的方向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有人在清淤。我抓起木牌往塘边跑,看见小宝蹲在水里,手里拿着把铁锹,正往岸上铲淤泥。他的肩膀上,那块青紫的印子已经成形,像朵刚开的花。
“叔,你看我捞着啥了?”他举起手里的东西,是支没蘸墨的毛笔,笔杆上刻着我的名字。
水面上漂着层糯米,白花花的,像撒了层雪。阳光照在塘里,红布似的水波里,隐约能看见口黑棺材,正慢慢往下沉。
我摸了摸肩膀,那里的疤彻底消失了,像从来没疼过。只是每次下雨,总能闻到工具房里飘来刨木头的味,混着点甜腥味,像在提醒我——
这口凶棺过了家门,沾了血亲,才算真正安了。而那些没算完的账,总会找下个肩膀疼的人,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