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的嘴肿得像个馒头,嘴唇上全是血,她指着自己的牙,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卫生室的老大夫摇着头,手里拿着根沾血的牙: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说牙疼,一张嘴,牙自己掉下来了,连根拔起似的。
掉下来的是颗门牙,牙根处还沾着点肉丝,和三叔手里那根指骨上的一模一样。周梅看着那颗牙,突然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门口——门口的阳光下,好像有个影子,手里举着根细骨头,在慢慢晃。
奶......奶奶......周梅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突然晕了过去。
周梅醒来后就不对劲了。
她不说话,也不吃饭,就坐在炕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墙上挂着张老照片,是周磊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梳着发髻,穿着斜襟布衫,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挺慈和。可不知怎么回事,那照片上的眼睛,好像总跟着周梅动。
让你胡说!周磊他爸气得发抖,抄起扫帚就要打,被我拦住了。
现在打她有啥用?我把扫帚夺过来,往窗外瞟了一眼,太阳快落山了,坟地方向的天空红得发紫,还是想想咋跟老人家赔罪吧。
周磊他叔蹲在门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我看,是老太太不高兴了。嫌二丫头说话不敬,还弄丢了指骨......
指骨找到了。周磊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放在桌上,我回去又找了半天,在棺材缝里抠出来的,就剩这两根了。
布包里的指骨细得可怜,白得发青,放在桌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烧点纸吧。我提议,让二姐好好认个错。
周梅还是没反应,像个木偶似的被我们架到桌前。桌上摆着捡来的骨头,装在个黑色的骨灰盒里,盒盖没盖严,能看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堆。周磊他爸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烟笔直地往上飘,没打一点弯。
给你奶奶磕个头,说你错了。他按住周梅的头。
周梅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像被抽了筋,眼睛死死盯着骨灰盒,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我才不磕......她的声音变了,尖细得像个老太太,小没良心的......我当年最疼你......
周磊他爸吓得手一松,周梅地跪在地上,却不是磕头,而是用头往骨灰盒上撞,响,额角的包又裂开了,血溅在盒盖上,像开了朵花。
别撞了!周磊冲过去想拉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周梅抬起头,脸上全是血,眼睛里却没有焦点,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身后:你看......她来了......
我们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亮斑。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门口站着个人,穿着斜襟布衫,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在地上敲出的声,像在数骨头。
奶奶......周磊的声音发颤,往门口退了退。
周梅突然不撞了,趴在地上,用手扒拉着骨灰盒,嘴里念叨着:手呢......我的手呢......她的手指抠着盒缝,指甲盖都掀了,血滴在地上,和刚才滴在坟地的一样,洇出小红花,找不到了......被狗叼走了......
周磊他爸突然地哭了,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妈!是我不好!当年您走得急,没给您穿好寿衣,让野狗进了坟......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会少了指骨。周磊奶奶去世那年冬天特别冷,棺材埋得浅,被野狗刨开了,等发现时,尸骨已经被啃得乱七八糟,尤其是双手,几乎找不到完整的骨头。
周梅还在念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趴在地上不动了,只有手指还在轻轻抠着地,像在挖什么。
后半夜,周梅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奶奶我错了,一会儿又骂别碰我。我们守在她旁边,谁都不敢睡。凌晨三点多,她突然坐起来,眼睛亮得吓人,指着窗外:她在那儿......在捡骨头......
我们往窗外看,月光下,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好像有个影子在弯腰捡什么,动作很慢,捡起来又掉下去,发出的响,像骨头碰骨头。
周磊他爸抄起铁锹就冲出去,影子却突然不见了,只在树下留下几根细骨头,白森森的,和骨灰盒里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骨灰盒送到新坟地。
新坟在山坡上,背风向阳,周围种着松树。周磊他爸亲自培的土,每铲一下都念叨一句:妈,您安息吧,二丫头知道错了。
周梅被我们扶着,脸色惨白,额角的包消了点,却留下个青紫的印子,像只眼睛。她看着新坟,突然地哭了,不是装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奶奶对不起......我不该说瞎话......您别吓我了......
哭声刚落,就听一声,新砌的坟头突然掉下来块砖,正好落在周梅脚边,没砸到她,却在地上砸出个小坑,坑里露出根细骨头,正是之前丢失的指骨。
找到了......周磊蹲下去捡起来,声音发颤,奶奶听见了......
周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血:奶奶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从那以后,周梅再也不敢说不敬的话了。她额角的包消了,却留下个浅疤,像个月牙,每次阴雨天都会发痒。她说发痒的时候,总能听见骨头碰骨头的声,像有人在她耳边数骨头。
去年清明去上坟,周梅特意给奶奶烧了纸糊的手,十根手指做得真真的。烧的时候,火苗突然窜得很高,把旁边的纸人都点燃了,纸人烧完的灰烬里,飘出根细骨头,落在周梅手心里,温温的,像有温度。
她吓得差点扔了,却听见耳边有个老太太的声音,轻轻说:乖,奶奶不怪你了。
周梅回来后,把那根骨头用红布包着,放在了奶奶的遗像旁边。现在每次去她家,都能看见那红布包,安安静静地躺在照片底下,阳光照在上面,会透出点淡淡的影子,像只蜷着的手。
有时夜里起风,周梅说能听见骨头响,咔哒、咔哒的,像有人在数手指。她不害怕了,只是会对着红布包说:奶奶,您慢点数,别数错了。
而我,每次路过有老槐树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往树影里看,总觉得有个穿斜襟布衫的老太太,背着手站在那儿,手里攥着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在慢慢数。数到第十根时,风会突然停,树叶不响了,只有骨头碰骨头的声,在空气里慢慢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