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被太阳晒得发烫,脚踩上去能烙出印子。我蹲在田埂上,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个土坑,铁锹碰撞的声混着蝉鸣,像根钝针在耳膜上磨。
小芸,过来搭把手。老公周磊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他光着膀子,后背的汗像溪流似的往下淌,晒黑的皮肤上沾着层黄土,把那红布递过来。
我拎着块红布走过去,布角扫过旁边的野花,花瓣簌簌往下掉。土坑有一人多深,周磊他三叔正站在坑底,手里攥着根撬棍,对着棺材盖使劲。一声,朽木裂开道缝,一股土腥混着霉味的气浪涌上来,熏得我往后退了半步。
轻点!周磊他爸蹲在坑边,烟卷叼在嘴角,烟灰掉在皱巴巴的衬衫上,别碰坏了骨头。
今天是迁坟的日子。周磊的奶奶去世快三十年了,原来的坟地要修公路,家里人合计着把棺材挪到新选的山坡上。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男人们负责起棺捡骨,女人们在旁边烧纸递水,唯独周磊的二姐周梅,叉着腰站在老远处,手里还玩着手机。
二姐,过来帮忙啊。周磊喊了一声,撬棍在他手里打滑。
周梅抬头翻了个白眼,指甲涂得鲜红,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我才不去捡那个。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星子在黄土上砸出个小坑,埋了几十年的骨头,想想都膈应。
周磊他爸的脸一下子沉了,烟卷在嘴角抖了抖:胡说八道啥!那是你奶奶!
奶奶咋了?周梅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抱臂靠在棵老槐树上,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早成灰了,捡那几根破骨头有啥用?还不如省点事,直接填了坑。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扔进水里,周围的人都停了手,眼神齐刷刷地看向她。坑底的三叔手里的撬棍掉在地上,脸色发白地往棺材里瞟,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我拽了拽周磊的胳膊,他的后背绷得像块铁板。让她少说两句。我压低声音,后颈莫名发紧——老人们都说,迁坟时最忌说不敬的话,尤其是对着棺材。
周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声,远处的铲车突然启动了。那是早上来推土的,停在离坟地十几米远的田埂上,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像疯了似的,铲斗地砸着地面,朝着周梅的方向慢慢挪。
那车咋回事?有人喊了一声。
周梅也看见了,却满不在乎地往旁边挪了挪:估计是没拉手刹,溜车了。她掏出镜子补口红,镜面反射的光晃了晃,正好照在棺材裂开的缝上。
就在这时,铲车突然加速,一声撞在老槐树上,树身剧烈摇晃,叶子哗啦啦往下掉。而周梅,不知怎么回事,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正好撞在铲车的铁臂上。
她尖叫一声,捂着额头蹲在地上,鲜红的指甲缝里渗出血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铲车明明撞在树上,离她还有半米远,她怎么会撞上去?周磊他爸扔掉烟卷就冲过去,手刚碰到周梅的头,就倒吸一口凉气——她额角肿起个大包,像揣了个鸡蛋,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黄土上,洇出一朵朵小红花。
邪门了......三叔从坑底爬上来,手里还攥着块碎骨头,白森森的,刚才我好像看见......棺材缝里有只手影......
没人接话。风突然停了,蝉鸣也歇了,只有铲车的发动机还在地响,像在喘气。我看向那口棺材,裂开的缝里黑漆漆的,像只睁着的眼睛。
周梅被送去村卫生室了,临走时还在骂骂咧咧,说肯定是有人故意动了铲车。周磊他爸没理她,只是蹲在坑边抽闷烟,一根接一根,烟灰堆在脚边,像座小坟。
接着来吧。他掐灭烟头,声音沙哑,动作轻点,别碰散了。
男人们重新下到坑底,三叔用撬棍把棺材盖整个撬开。阳光照进去,里面铺着的红布早就朽成了碎片,骨头零零散散地躺着,白得发青,有些地方还沾着黑褐色的土。
先捡头骨。周磊他爸在坑边指挥,声音发颤,老规矩,从头开始。
周磊戴上手套,伸手去捧头骨。他的手抖得厉害,指尖碰到骨头时,突然了一声,猛地缩回手:
胡说啥!三叔瞪了他一眼,自己伸手去碰,却也了一声,还真有点热......
七月的天是热,可埋在地下三十年的骨头,怎么会发烫?我蹲在坑边往下看,头骨的眼窝黑洞洞的,正对着周梅刚才站的方向,好像在盯着什么。
别磨蹭了。周磊他爸的声音有点急,往火堆里扔了把纸钱,火苗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捡完赶紧走,这地方不对劲。
男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捡骨头,放在铺着红布的木盘里。肱骨、股骨、肋骨......每块骨头都沾着土,他们用布一点点擦,动作轻得像在哄婴儿。我看着那些骨头,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手指骨,一根都没有。
手骨呢?我忍不住问。
三叔愣了一下,扒拉着棺材里的碎布翻找,翻了半天,只找出几根细得像牙签的骨头渣。奇了怪了,他挠着头,额头上的汗滴进棺材里,刚才明明看见有......
周磊他爸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紫了,指着棺材说:别找了!赶紧装盒!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棺材角落时,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角落里的碎布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细细小小的,像手指在扒拉。
爸,你看那儿!周磊也看见了,声音发紧。
三叔壮着胆子伸手去扒碎布,刚碰到那东西,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弹回来,手里多了根细骨头,上面还缠着点肉丝,已经发黑发硬。是指骨......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盯着那根指骨,没人说话,只有火堆里的纸钱还在响,像有人在嚼东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周梅的尖叫,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们赶紧往卫生室跑,刚到门口,就看见周梅趴在地上,手捂着嘴,指缝里往外淌血。
咋了?周磊他爸冲过去,把她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