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提红的!\"母亲披起衣服就往外走,脚脖子崴了一下也没顾上,\"你不送我,我自己坐火车去!\"
天刚亮,母亲的火车就开了。她在火车上坐立不安,手心的汗把裤腿都攥出了褶子。快到姐姐学校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是交警的声音:\"请问是李丽的母亲吗?她出了车祸,被个酒驾的摩托撞了,现在在市医院抢救......\"
母亲冲进病房时,姐姐刚醒,头上缠着纱布,渗出点血,脸色白得像纸。看见母亲,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下,像两簇将灭的火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妈,你咋来了?\"
\"你感觉咋样?\"母亲抓着她的手,那手冰得像块玉,指节处有圈浅浅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头还疼不疼?\"
\"妈,我昨晚梦见穿红衣裳的女人了。\"姐姐拉着母亲的手,声音气若游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吊瓶,药水\"嘀嗒嘀嗒\"往下滴,像在倒计时,\"她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招手,红棉袄红裤子,笑得可吓人了......她说我穿白裙子好看,要给我做件红的......\"
后来处理事故的交警说,那个酒驾的肇事者当场就没了,倒在地上时,手里还攥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缕头发,黑黢黢的,缠着根红线,发根处沾着点红胭脂。母亲去庙里烧了三天香,膝盖都跪青了,回来时带了串桃木珠子,给姐姐戴在手上,说啥也不让摘,连洗澡都得戴着。
可姐姐还是变了。她开始怕光,总拉着窗帘,说阳光太刺眼;吃饭时只吃素,看见肉就吐,说有血腥味;夜里总坐在窗边,对着月亮梳头,嘴里念念有词,母亲凑过去听,听见她说\"红棉袄快做好了\"。
姥爷的事,是家里的传奇。每次家庭聚会,舅舅们喝多了就会讲,说姥爷命大,是被\"贵人\"救了。
那时候姥爷三十出头,跟着队里拉油罐。小卡车装得满满当当,三个大油罐用粗麻绳捆着,勒得车板\"咯吱咯吱\"响,像随时会散架。驾驶室坐不下了,姥爷卷了件军大衣,往油罐上一坐,说风吹着凉快,还能看着路。他不知道,那天是他的本命年,命犯太岁。
车开到半路,刚过那道老石桥,突然往沟里翻。姥爷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队友的尖叫和金属碰撞的巨响,油罐\"哐当\"一声砸下来,他闭着眼等死,却觉得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往旁边拉。那力气大得很,像铁钳子,把他往车兜子那边拖,军大衣都被扯破了,露出的胳膊上划了道血口子。
\"你还有老婆孩子呢,不能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说,软软的,像,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姥爷说那声音太好听,好听得让他忘了疼。
等队友把车翻过来,都吓傻了——油罐滚在沟底,裂开道缝,油淌了一地,在泥里积成个黑潭,离姥爷被捆的地方只有半步远。他被捆油罐的麻绳缠着,结结实实地绑在车兜子上,绳子在他胸前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像有人特意系的。除了胳膊蹭破点皮,啥伤没有,军大衣上还沾着片蓝布,针脚细密,是上好的苏绣。
他醒过来时,还念叨着那个女人。姥姥坐在炕边给她上药,眼皮跳得厉害,手里的棉花球掉在地上,沾了灰。\"是个啥样的女人?\"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像拽着根快断的线。
\"可好看了,\"姥爷眯着眼想,嘴角带着点笑,皱纹里还沾着泥,\"穿件蓝布衫,袖子挽着,露出半截胳膊,白生生的,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叮当作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盘成个髻,插着根银簪子,像画里的人......\"
姥姥没说话,从樟木箱子最底下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块玉佩,绿得发亮,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安\"字。\"这是我师傅给的,\"她把玉佩系在姥爷脖子上,红绳勒得紧紧的,陷进肉里,\"以后带着,睡觉都别摘,保平安。\"她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那里有个小小的针孔,像被细针扎过。
后来我家盖新房,找人看风水。那个瞎眼的师傅拄着拐杖,在院里转了三圈,又摸了摸我家的门框,突然停住了。\"你们家有高人护着。\"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震起些尘土,\"我看不见,啥也看不见。\"
母亲递给他杯茶,杯子在手里抖:\"大师,啥高人啊?\"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朵菊花:\"穿蓝布衫的,手里总拿着根针,缝补阴阳的缝。你家的缝,她早补好了,邪祟进不来。\"他喝了口茶,咂咂嘴,\"不过这几年针脚松了,怕是护不住了......\"
姥姥走的前一晚,我做了个梦。梦里她坐在炕沿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角的痣看得清清楚楚。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帮她穿针。女人的手很巧,银针刺进布里,带出细细的红线,像拉着根看不见的线。
\"以后啊,就靠她护着你们了。\"姥姥朝我笑,牙齿掉光了,嘴瘪着,像个孩子,\"红衣裳也好,白裙子也罢,有她在,进不来门。\"她指了指女人手腕上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无数个\"缝\"字。
女人转过头时,我看见她的脸——和姐姐照片里树影中的红点重叠在一起,又和母亲梦里红衣裳女人的脸慢慢重合。她朝我举起手里的布,上面绣着朵红牡丹,花心处用蓝线绣了个\"安\"字,像姥爷脖子上的玉佩。
我醒的时候,天刚亮,看见窗台上姥爷留下的玉佩在晨光下闪了闪,像只眼睛。楼下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枝桠晃来晃去,像有人在招手,又像在摆手。母亲站在院子里,正往晾衣绳上晒衣服,她手里拿着件红棉袄,说是给姐姐做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姥姥年轻时的手艺。
前几天父亲说要去买碳,母亲一下就急了,非让他绕远路,去镇上的超市买,贵点也没关系。父亲笑着说她老糊涂了,可出门时,还是往红杨树林的反方向走的,手里攥着母亲塞给他的桃木符,符上还缠着根蓝线。
姐姐的桃木珠子断了。那天她坐在窗边梳头,红线突然\"啪\"地断了,珠子滚了一地,其中一颗裂开,里面露出点红布,像从红棉袄上撕下来的。她没捡,只是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她穿着件红棉袄,红得像团火,身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帮她系扣子。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像姥姥说的,这世上的缝缝补补,不光是布衣裳,还有阴阳两界的门。那道穿蓝布衫的影子,就是我家的门栓,牢牢地插着,可门后的红衣裳,总在夜深人静时,用指甲轻轻刮着门板,\"沙沙沙\"的,像在缝补件永远也缝不好的红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