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衣裳(1 / 2)

姥姥的烟袋锅子总在三更天亮起来。火光在她满脸皱纹里晃,把眼角那道月牙形的疤照得像条蠕动的虫。\"有些东西认门,\"她磕着烟灰,火星子落在青砖地上,烫出个黑点点,\"就像那年你姥爷拉油罐,车翻进沟里,油罐裂了道缝,偏他身上连油皮都没擦破。\"

母亲绞着围裙的手猛地停住,指节泛白得像泡过的萝卜。\"妈,您又提那事。\"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眼底的青影——那是姐姐出事后,她整宿整宿盯着天花板留下的。

九八年的雪下得邪乎,屋檐下的冰棱子有半尺长,尖得能戳死人。母亲说那天夜里的梦太真,真得能闻见红棉袄上的胭脂味。梦里父亲推着独轮车,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咬碎骨头。红杨树林的枝桠上挂着冰,风一吹就\"咔啦\"响,在雪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抓挠。

\"大哥,跟我走呗。\"穿红衣裳的女人从树后钻出来时,父亲哈出的白气都冻成了霜。她的棉袄红得扎眼,在白雪地里像团烧着的火,脸蛋冻得通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手里拎着个蓝布包,\"我家有碳,火生得旺,不要钱。\"

父亲在梦里直摆手,独轮车的木把冻得像冰。\"不去不去,家里等着用。\"他想绕开,女人的红袖子突然扫过他手背,那股冷劲钻心,像被冰锥扎了下。他看见女人的鞋也是红的,绣着并蒂莲,可鞋底沾着的泥是黑的,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不去?\"女人的笑突然僵在脸上,嘴角往下撇时,露出的牙床是紫乌色的。她眼睛里淌出黑水,顺着脸颊往下滴,在红棉袄上洇出星星点点的黑,像溅上的血,\"你不去,我就自己来拉了......\"她的手抓住车把,指甲长得像鸟爪,深深掐进木头里,留下五道月牙形的印子。

母亲从梦里弹起来时,冷汗把贴身的秋衣都湿透了。父亲睡得正沉,呼噜打得震天响,嘴角挂着的口水冻成了小冰碴。她伸手推他,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建军!你醒醒!\"

父亲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被霜打了的苞米。\"咋了?半夜三更的。\"他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缩回手时指尖沾着冷汗,\"你咋浑身冰凉?\"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买碳?\"母亲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着嗓子,\"别走红杨树林那条路!\"她把梦里的事颠三倒四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女的眼睛淌黑水,红棉袄上有黑印子......\"

父亲听完笑了,伸手扒拉母亲额前的碎发。\"你这是冻着了,烧糊涂了。\"他往炕头挪了挪,焐热的地方很快又凉下去,\"红杨树林那条路走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摸回来,能有啥事儿?\"

\"我说别去就别去!\"母亲急得提高了嗓门,炕桌都被她拍得\"哐当\"响。隔壁的姥姥披着棉袄推门进来,烟袋锅子在手里捏着,火星子明明灭灭,把她嘴角的痣照得像颗黑豆子。

\"让他换条路。\"姥姥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烟杆在炕沿上磕了磕,\"红衣裳缠人,沾上了甩不掉。\"她的目光扫过父亲手背——那里有块浅红色的印记,形状像片枫叶,是去年秋天帮人抬棺材时蹭上的,一直没褪。

父亲还想争辩,看见姥姥往灶膛里扔了三枚铜钱,\"叮当\"响着沉进灰里,突然闭了嘴。他知道姥姥年轻时是\"缝补匠\",不光缝衣服,还能缝\"缝\"——那些阴阳交错的缝隙,她用银针穿红线,就能暂时补住。

第二天一早,父亲扛着扁担要出门,脚刚迈过门槛又缩了回来。\"我走河沿那条路。\"他挠了挠头,棉帽上的雪簌簌往下掉,\"绕就绕点,省得你妈瞎琢磨。\"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心里像压着块冰,直到日头偏西才敢松口气。

傍晚父亲回来时,脸冻得发紫,眉毛上结着冰碴,一进门就往炕头钻,抱着母亲的脚焐了半天才缓过来。\"邪门了。\"他搓着冻僵的手,声音发颤,\"红杨树林路口出了车祸,老王家的三小子,拉碳的,连人带车翻进沟里,冻硬了。\"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人咋样了?\"

\"没气了,\"父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他眼底的惊恐,\"最怪的是,他身边扔着件红棉袄,崭新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像是刚缝好的。有老人说,是撞上'红煞'了......\"

母亲抱着父亲哭了半宿,眼泪把他的棉袄浸湿了一大片。姥姥坐在炕沿上,烟袋锅子一下下敲着炕沿,\"当当\"的,像在敲警钟。她从樟木箱子里翻出块蓝布,用银簪子挑着,在油灯上燎了燎,蓝布冒起股青烟,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把这个缝在他棉袄里子上。\"她的银针穿过布料,发出\"沙沙\"的轻响,\"我师傅说,红怕蓝,就像火怕水。\"

姐姐出事那年,刚上大二。她寄回来的照片里,穿条白裙子站在樱花树下,笑得像朵花,可母亲总说照片不对劲——她身后的树影里,有个红得发黑的小点,像团烧着的纸。

出事前一晚,母亲睡得正沉,突然听见屋里有动静。睁眼一看,姐姐穿着身白裙子,直挺挺地站在床边。不是她平时穿的那条雪纺裙,是洗得发白的的确良,领口绣着朵小白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哭丧时戴的孝花。

姐姐光着脚,脚后跟沾着点黑泥,脚趾甲缝里嵌着草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眼珠占了大半,不眨也不动,嘴角往下撇着,像在哭,又像在笑。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她身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痕,像被什么东西撕开了。

\"丽丽?你咋回来了?\"母亲伸手去摸她的脸,指尖刚碰到皮肤,就觉得一股凉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冻得骨头缝都发麻。姐姐突然往后退,退到门口时,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蛇,在地上盘了个圈。

\"妈......\"她终于开口,声音像从井里传出来的,闷闷的,带着股土腥味,\"我冷......\"

母亲吓得尖叫一声,从梦里坐起来,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像被针扎着。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姐姐笑得灿烂,可眼睛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黑点点,像被人用墨涂过。她摸黑抓过电话,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像有人在哭。

好不容易拨通父亲的电话,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要去看丽丽,现在就去!她肯定出事了!\"

\"你又瞎做梦。\"父亲在那头打哈欠,声音里满是不耐烦,\"丽丽昨天才打了电话,说考试考得好,还说要给你买条红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