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转颈(1 / 2)

六年级的秋夜总裹着股烧荒草的烟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晚上八点刚过,天就黑得像泼翻的墨汁,连月亮都躲在云后,只敢漏点惨白的光,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我攥着弟弟小宇的衣角,他掌心全是汗,把我的衬衫都洇湿了一块,凉飕飕的像贴了片冰。朋友磊子扛着根工地捡的螺纹钢,铁家伙在地上拖出\"哗啦\"声,他说这玩意儿能打\"野东西\",可他的手一直在抖,铁杠子撞着墙根的碎砖,\"哐当哐当\"响,像在给自己壮胆。

\"真去掏鸟窝?\"小宇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片,他比我矮半个头,此刻缩着脖子,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我妈说那胡同后面的树林......埋死人的坑没填......\"

\"怕了?\"磊子用钢筋戳了戳小宇的后背,铁头刮过棉袄,发出\"刺啦\"声,\"怕了就回去跟你妈喝奶,我和阿明去。\"他嘴上硬气,眼角却瞟着胡同深处,那里黑得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胡同是条死路,宽不过两米,两侧的土墙歪歪扭扭,墙头上插着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闪,像一排倒竖的獠牙。最里头拐个弯就是树林,林子里有个黑糊糊的土坑——上个月迁坟时,棺材被抬去了新墓园,只留下这个坑,深约两米,据说晚上能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像骨头在坑里滚。我爸说,那是没迁干净的\"东西\"在找自己的骨头。

我们仨并排往前走,磊子走最外侧,离树林最近,他的钢筋在地上拖出火星,\"噼啪\"响,想驱散黑暗。小宇夹在中间,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塑料凉鞋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像只胆小的老鼠。我贴着内侧的墙走,墙皮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黄土,沾了我一后背,凉得像敷了块冰袋。

胡同里没灯,只有云缝漏下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纠缠、扭曲,像几条打架的蛇。空气里飘着股腐叶味,混着磊子身上的汗味,还有点说不清的腥甜,像夏天烂在墙角的西瓜,又像奶奶腌坏了的梅子酱,酸得人牙床发软。

\"哥,你闻见没?\"小宇突然停下,鼻子抽了抽,声音发颤,\"像......像血......\"

\"你鼻子坏了。\"磊子用钢筋捅了捅他的后腰,\"是树叶烂了。\"可他说这话时,喉结上下滚了滚,钢筋握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走到拐角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前面有团光。不是路灯的暖黄,也不是手电筒的惨白,是种发绿的光,幽幽的,像深水里的青苔在发光。光团很小,在地上晃晃悠悠,像有人举着什么东西在挪动。

\"谁啊?\"磊子喊了一声,钢筋横在胸前,摆出打架的架势,\"出来!别装神弄鬼!\"

光团停住了。过了几秒,慢慢往我们这边挪,速度慢得诡异,像提线木偶被人牵着走。光后面的影子投在墙上,瘦长瘦长的,头大身子小,像个倒过来的感叹号,随着光的移动轻轻摇晃。

小宇往我身后缩了缩,指甲掐进我的胳膊,疼得我一哆嗦:\"哥,我怕......咱回去吧......\"

\"别怕,\"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可能是......可能是谁家大人出来找孩子。\"话虽如此,我的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这胡同除了我们仨,平时连野狗都不来,谁家大人会往这黑窟窿里钻?

光团越来越近,能看清是部手机,屏幕亮着绿光,照得举手机的人手背惨白,像泡在水里三天的白萝卜。那人穿着件红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是我堂姐林薇常穿的那件——她去年嫁给邻村的王强,住得不远,回娘家时总爱穿这件红棉袄,说喜庆,衬得她脸色好看。

\"是林薇姐!\"我松了口气,推了小宇一把,\"别怕,是堂姐。\"

磊子也笑了,把钢筋往地上一戳,\"哐当\"一声,\"我说啥呢,吓老子一跳。\"

\"堂姐!\"我们仨一起喊,声音在胡同里撞来撞去,有点发飘,像被风吹得变了调。

可那人没应声,还在往前走,手机的绿光一直死死盯着地面,没抬过头。红棉袄的衣角在风里晃,像团跳动的火苗,却一点暖意都没有,反而透着股寒气,像冰做的火。

\"姐,你咋在这儿?\"磊子往前走了两步,钢筋扛回肩上,\"你也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卡住了。那人离我们不到三米,手机的绿光突然往上移了移,照到了她的脸——确实是林薇姐,眉眼还是那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皮眨都不眨,像画在纸上的假眼。她的嘴唇发紫,嘴角挂着点白沫,像冬天冻住的口水,结了层薄冰。

\"姐?\"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心里莫名发毛,\"你咋不说话?天黑了,这地方......\"

她还是没反应,径直往我们这边走,脚步很慢,一步一顿,像踩着棉花,却一步都没停,像没看见我们这三个大活人似的。红棉袄擦过磊子身边时,磊子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捂住鼻子,脸皱成一团:\"啥味啊?像......像烂苹果搁馊了。\"

我也闻到了,那股甜腥味更浓了,像夏天放在墙角烂掉的西瓜,汁水淌了一地,又混着点铁锈味,钻进鼻子里,刺得人想打喷嚏。这味道就从林薇姐身上飘出来的,跟着她的红棉袄一起晃,甩都甩不掉。

\"姐!\"小宇急了,伸手想去拉她的袖子,\"我是小宇啊!你咋不理人?是不是摔着了?\"

他的手刚要碰到红棉袄,林薇姐突然停了。我们仨都屏住呼吸,胡同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鼓,又像有人在用拳头砸墙。手机的绿光还在晃,照得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像张阴阳脸,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她没看我们,继续往前走,脚步还是那么慢,红棉袄的影子在墙上拖得更长了,头的位置突然鼓了鼓,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顶得头皮老高。

\"不对劲。\"磊子的声音发颤,拉着我往后退,\"她......她刚才是不是没喘气?你看她胸脯......\"

我这才发现,林薇姐的胸脯一直没起伏,像尊塞满了棉花的泥塑。手机的绿光越来越远,她快走到胡同口了,再往前就是那片树林,离那个坟坑只有几步路——那坟坑埋的是她太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听说死的时候脖子肿得转不动,总喊\"勒得慌,喘不上气\"。

\"姐!别往前走了!\"我突然喊出声,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她不能去树林,那坟坑在等她,\"那边有坟坑!危险!\"

这句话像按了开关。已经走出五六米远的林薇姐,突然停住了。红棉袄在风里抖了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把,衣摆扫过地面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