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宛如鹰隼锁定了千丈之外的猎物。
在那片被血与火诅咒的战场腹地,一片由破碎陶片歪歪扭扭围成的小小圆圈里,几株孱弱却顽固的绿植,正迎着凛冽的寒风微微颤抖。
是鼠曲草!
正是他去年在千里之外那片焦土上,撒下的第一批“先锋”草籽!
陈默的身形如鬼魅般悄然滑落,不带起一丝沙尘。
他蹲在那小小的陶片围栏前,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撮圈内的土壤。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草木燃烧后特有碱性与骨粉腥气的味道,钻入鼻腔。
他的手指再往下探,触及到了疏松而规律的沟壑痕迹。
这土壤的结构,分明是被精心改良过,底层铺设了保肥祛毒的灰粉混合物,挖掘的走向,隐隐循着地下早已腐朽的草根脉络。
这套手法,不正是他那日无声传授给焦土老农的“腐根引水法”的简化版么!
是谁,将这在绝境中求活的火种,带到了这片连亡魂都不愿盘桓的北境绝地?
远处,一个苍老的身影正领着几个牧童,在一片稍显平缓的沙坡上辨认着什么。
“看清楚了,”一个满脸风霜的老牧民,指着一株从沙砾中艰难钻出的草根,对身边的孩童们说,“这种草叫鼠曲草,记住了,它不怕旱,它的根能像咱们的骨头一样硬,能钻进沙子底下三尺深找水喝。以后要是没了吃的,挖它就能活命!”
一个虎头虎脑的牧童好奇地问:“爷爷,那咱们怎么知道它能吃,还知道要这么种它?”
老牧民浑浊的他说,他也是听一个在路上讨水喝的瘸腿老兵说的。
至于那个老兵从哪听来的……谁知道呢?
反正,能让地里长出东西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陈默缓缓站起身,无声地退入了断碑的阴影之后,没有惊动任何人。
夜幕降临,沙海之上,星河璀璨如钻。
陈默寻了一处背风的沙丘,从贴身行囊中,取出一个早已磨得光滑的竹筒。
他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了最后仅剩的几粒种子。
那是荆芥的种子,细小如沙。
他用指甲,在每一颗种子上轻轻划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破口,而后将它们埋入身前的沙地之中,用手心的温度为它们注入最后一丝生机。
“不是我不留名。”他望着那片被星光照亮的无垠荒原,声音低沉得仿佛与风沙融为一体,“是这片土地的声音,本就不该被任何名字压住。”
千里之外,江南小镇。
苏清漪一袭便服,正驻足于一座私塾的外墙前。
墙上,贴满了孩童们用稚嫩笔触所绘的《百草复苏图》。
她的目光,被其中一幅画牢牢吸引。
画上是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标注着——“救命草,荆芥”。
而在图画下方,更有一行小字注解:“庚子年大旱,有行者授法于焦土之村,三月生绿,百家得活。”
苏清漪凝视着那“行者”二字,清冷的眼眸中泛起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
她走进私塾,向一位正在备课的老塾师请教:“老先生,墙上此说,从何而来?”
老塾师抚须笑道:“哦,那是我听邻家一位扫院的婆婆口述的。她说,那年有个穿草鞋的怪人,蹲在灰堆里,手把手教村里的老头子怎么撒籽。大家当时都当他是个疯子呢。”
苏清漪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墙纸,仿佛能触摸到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她没有说出那个早已刻在心底的名字,只是取过一支笔,在那幅画的背面,悄然题下了一行清隽的小字:“种者无痕,故万物得自由生长。”
与此同时,在某个云雾缭绕的山村学堂里,柳如烟正批阅着孩子们的课业。
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兴奋地呈上一本自己用兽皮装订的《乡土志》。
柳如烟翻开,只见里面用图画和文字,详细记载了本地新近流传开来的各种种植方法:田埂上间种艾草以驱避害虫;旱地里深埋陶罐用以夜间蓄积露水;播种前用指甲将坚硬的种壳划破以促进发芽……
这些,全都是那个男人曾不经意间展露过的智慧。
她合上书,明媚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问那少年:“这些奇妙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少年挠了挠头,憨厚地答道:“我娘说,是她听隔壁烧炭的王大叔讲的。王大叔又说,是去年从一个来村里讨水喝的跛脚匠人那儿学来的。”
一句话,辗转三道人手,身份面目全非。
柳如烟将书还给少年,柔声说道:“记住了,真正的智慧,从来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就像这山间的溪水,是从十个人嘴里流淌过九遍,依旧清澈甘甜的东西。”
是夜,她独坐灯下,提笔写下一卷《无灯录》的残篇。
然而,在写下最后一个字后,她却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尽数投入了灶膛。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湿润。
中原腹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一片新修的梯田。
返乡途中的程雪恰巧路过,见村民们捶胸顿足,束手无策。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泥泞之中,仔细观察着水流冲刷出的沟壑走向。
她很快发现,那些最深的冲沟,其走向竟与坡地上那些早已被砍伐的古树残根在地下延伸的脉络惊人地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