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由谷雨设法送出的桃花笺,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柳黛烟心中漾开一圈圈忐忑的涟漪。信上并无多余言语,只约苏文远于三日后,在御花园偏僻角落的“听雨轩”一见,落款仅一个极淡的“柳”字。此举无疑冒险,无异于主动将把柄递出,但柳黛烟深知,若一味被动防守,只会被那暗处的黑手一步步逼入绝境。她必须亲自会一会这个苏文远,探明其底细与目的。
这三日,格外漫长。前朝因韦睿的正式觐见和述职,掀起了新的波澜。韦睿于朝堂之上,再次陈情,言辞恳切,对南朝故地的军政安排、赋税调整、官员任用等提出了详尽的条陈,其态度恭顺,谋划周详,便是最挑剔的御史也难寻错处。李越当庭予以嘉许,并着令相关部司仔细研讨韦睿所奏,尽快推行。
然而,表面的君臣相得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关于韦睿功高震主、陛下终将鸟尽弓藏的流言,并未完全平息。亦有几位自诩清流的官员,上奏提及后宫干政之弊,虽未明指皇后,但其言辞间对皇后频繁接触前朝事务(如之前安抚南朝旧臣、建言南境政策等)隐有微词,奏章被李越留中不发,但其意已昭然若揭。
柳黛烟在宫中听闻这些风声,心中冷笑。这幕后之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边利用她的身世做文章,一边又试图挑起帝后之间、君臣之间的矛盾。她更加坚定了要见苏文远的决心。
第三日,天公作美,是个多云微阴的天气,既不燥热,也无雨意,适合在御花园中“偶遇”或“散步”。柳黛烟只带了惊蛰与谷雨两名女影卫,穿着寻常的宫装常服,并未过分修饰,如同平日散步般,缓缓向御花园深处的听雨轩走去。
听雨轩位于太液池畔,四周竹林掩映,僻静少人。柳黛烟到达时,轩内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池中偶尔跃起的锦鲤带来的细微水声。她定了定神,在轩中石凳上坐下,惊蛰与谷雨则隐在竹林暗处,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竹径那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柳黛烟抬眸望去,只见苏文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做文士打扮,正缓步而来。他步履从容,神色平静,不见丝毫被软禁的惶恐,也无即将面见皇后的激动,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文人雅集。
行至轩外,苏文远停下脚步,隔着数步距离,躬身长揖:“草民苏文远,参见皇后娘娘。”他自称草民,而非卑职,姿态放得极低。
“苏先生不必多礼,请进。”柳黛烟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苏文远这才直起身,步入轩内,却并未落座,依旧垂手恭立,目光低敛,姿态无可挑剔。
“苏先生可知,本宫今日为何约你在此相见?”柳黛烟开门见山,目光如清冷的月光,落在苏文远身上。
苏文远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恭敬:“娘娘召见,草民不敢妄加揣测。可是为了赵四兄弟遇害一案?草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向赵四命案。柳黛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赵四之死,陛下自有圣裁。本宫今日想问的,是别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苏先生祖籍苏州,听闻祖上亦是书香门第,不知可曾听闻,二十余年前,苏州有一苏姓人家,亦是诗礼传家,后因卷入一桩旧案而家道中落?其家有一女,名唤苏绣。”
她直接点出了母亲的名讳,紧紧盯着苏文远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文远闻言,脸上适时的困惑更浓,他微微蹙眉,似在努力回忆,片刻后方道:“回娘娘,苏州苏姓乃是常见姓氏,诗礼传家者亦不在少数。至于二十余年前的旧案……草民彼时年幼,家道亦已中落,对外间之事所知甚少。娘娘所说的苏绣……请恕草民孤陋寡闻,未曾听闻。”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自然,仿佛真的对苏绣此人一无所知。
柳黛烟并不气馁,继续道:“哦?是吗?那本宫倒是好奇,苏先生那本《织造图样集》封皮夹层中的并蒂莲摹本,笔触清丽,旁注‘婉清摹本’四字,又是从何而来?端慧皇贵太妃的闺名,岂是寻常人可以随意临摹提及的?”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苏文远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迅速恢复了常态,但那一瞬间的震惊与措手不及,并未逃过柳黛烟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从容,多了几分谨慎:“娘娘明鉴。那图样……乃是草民偶然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中所得,见其画工精湛,心生喜爱,便临摹下来珍藏。至于旁的……草民实不知‘婉清’二字竟与皇贵太妃相关,更不知其乃皇贵太妃闺名,草民只是……觉得那二字清雅,便随手注上。若有冒犯,草民万死!”
好一个“偶然所得”,好一个“随手注上”!这番说辞,简直是欲盖弥彰!
柳黛烟心中怒火渐升,但面上反而越发平静,她端起石桌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方道:“苏先生真是好雅兴,也好运气。随便一本残破古籍,便能得到与宫中贵人相关的珍贵图样摹本。只是不知,苏先生这般‘偶然’,是否也如同赵四之死现场那片‘偶然’出现的宫中布料一般,皆是被人精心设计?”
她的话语如同锋利的针,直刺苏文远的要害。苏文远脸色微微发白,额角似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他再次躬身:“娘娘此言,草民惶恐!赵四兄弟之死,草民亦是痛心疾首,只盼朝廷早日查明真相,还草民与织造衙门一个清白!至于其他,草民……草民实在不知娘娘所指为何。”
他依旧咬死不认,将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柳黛烟知道,再这般绕圈子已是无用。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轩边,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面,背对着苏文远,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苏文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费尽心思,又是利用赵四探查苏绣往事,又是藏匿端慧皇贵太妃图样,甚至引得幕后黑手不惜杀人嫁祸也要将视线引到你身上,你所图究竟为何?是为了钱财?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替你口中那‘未曾听闻’的苏绣,讨一个公道?或者,是为了揭露什么……不该存在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