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灰色的斗篷下伸出。这只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与周围的泥泞肮脏形成鲜明对比。手上没有任何老茧,不像武者,倒像是文士的手。
这只手,缓缓地,探向萧景珏血肉模糊的左肩断臂处。
萧景珏残存的意识瞬间绷紧!他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在如此重伤濒死的状态下,任何一点外力的触碰,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想挣扎,想反抗,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寒冰中,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干净的手越来越近!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他伤口边缘那恐怖的、被雷电灼烧得焦黑的皮肉时——
嗡!
萧景珏丹田深处,那缕微弱到极致的混沌灰芒,仿佛感受到了外界的威胁,本能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湮灭气息!与此同时,左肩骨茬中残留的龙魂守护意志也如同被惊动的刺猬,瞬间凝聚!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烙铁烫肉的声响!
那探来的、修长干净的手指,在距离伤口还有一寸的地方,猛地顿住!指尖前方的空气,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扭曲涟漪!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抗拒着触碰。
灰衣人的动作停滞了。兜帽微微抬起了一丝缝隙,似乎对这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抵抗力量感到一丝意外。他看着指尖前方那几乎看不见的扭曲,又看了看萧景珏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和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片刻的沉默。只有哗哗的雨声。
终于,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没有触碰伤口。
灰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解下了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色斗篷。斗篷下,是一身同样质地的灰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样式简单朴素。他将斗篷抖开,动作轻柔地、覆盖在萧景珏那残破不堪、被雨水浸泡得冰冷的身体上。
厚实的、带着一丝体温的布料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灰衣人再次沉默地站了片刻。他微微侧头,似乎倾听着雨幕深处,青阳谷方向那隐约传来的、早已微不可闻的喊杀声。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最后,他俯下身。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触碰伤口,而是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萧景珏的左肩断臂处,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用一种极其稳妥的姿势,将昏迷的少年抱了起来。
萧景珏的身体很轻,在灰衣人有力的臂弯中,轻得像一片羽毛。灰衣人抱着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踏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灰色的身影,很快就被如注的暴雨吞没,消失在山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雨水依旧冲刷着山坡,冲刷着那滩淡红色的血迹和枯树根下的泥泞。只有那件留下的灰色斗篷,在风雨中微微起伏,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斗篷的一角,在泥水中微微卷起,露出内衬靠近肩膀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同色丝线绣着的、小小的古篆字——“玄”。
江南,吴郡,慈恩寺。晨钟暮鼓。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暂歇。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慈恩寺古朴的殿宇飞檐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青阳谷的血雨腥风恍如隔世。悠扬的晨钟声在古刹上空回荡,涤荡着尘世的喧嚣。
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高大的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注视着芸芸众生。殿内檀香馥郁,气氛肃穆宁静。只有几个虔诚的老妪跪在角落的蒲团上,低声诵念着经文。
殿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身素雅锦袍、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在四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劲装护卫簇拥下,缓步踏入大殿。正是吴家年轻一代的翘楚,被寄予厚望的“麒麟儿”——吴念安。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的锦缎直裰,外罩一件浅青色云纹氅衣,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悬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平安扣。整个人显得清贵而从容,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淡忧郁。他步履沉稳,走到佛像前,从旁边侍立的知客僧手中接过三炷已经点燃的线香。
香烟袅袅。吴念安双手持香,对着庄严的佛像,深深一揖,然后恭敬地将香插入巨大的青铜香炉之中。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世家子弟良好的教养。
他身后的四名护卫,如同磐石般分立两侧,领头一人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吴家心腹护卫统领,七品武夫修为的吴猛。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其余三人也各据方位,气机隐隐相连,将吴念安护在核心。
吴念安插好香,并未立刻跪下。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佛像慈悲的面容,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
一名穿着灰色僧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洒扫僧人,手持一把半旧的笤帚,从佛像侧后方的阴影中缓步走出。他动作自然,如同每日例行洒扫一般,朝着佛龛前的香案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在空旷的大殿里几乎听不见声音。
吴猛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这名僧人身上。锐利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上下扫视。僧人的步伐没有一丝紊乱,气息平稳,甚至有些微弱,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长期劳作的底层僧人模样。他走到香案旁,放下笤帚,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仔细地擦拭香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吴猛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慈恩寺是吴家常来礼佛的寺庙,寺中僧人多半认得吴念安,洒扫僧人在贵人上香时整理香案,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或许是新来的僧人不懂规矩?
就在吴猛的注意力被这僧人吸引的刹那!
那名低着头的洒扫僧人,在擦拭香案靠近佛像一侧的边角时,动作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般,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物件,轻轻放在了香案上,一个吴念安即将跪拜的蒲团正前方、触手可及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僧人便拿起笤帚,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佛像侧后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吴猛的注意力只在僧人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重新落回吴念安和周围环境上。他并未察觉那香案上多了一件东西。
吴念安对着佛像默立片刻,终于缓缓屈膝,准备跪在蒲团之上,开始例行的诵经祈福。
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及蒲团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面前触手可及的香案边缘。
他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瞬间僵在了半空!
瞳孔,在刹那间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景象!
香案平滑光洁的深色木面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玉扣。
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造型古朴,祥云如意。在清晨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玉扣的边缘,一个用极细微阴刻手法雕琢的古篆字“江”,清晰可见。
这枚玉扣…他认得!
不!他太认得了!
这是他母亲生前…从不离身、视若性命的贴身之物!是他母亲…江氏…最后留给他的念想!二十年前那场吞噬了母亲和江家的大火之后,他以为这枚玉扣早已随着母亲化为了灰烬!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吴念安!他清俊的脸上血色尽褪,温润从容的气质荡然无存!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伸向蒲团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公子?” 吴猛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吴念安的异常,一步抢上前,警惕地护在他身前,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香案!他也看到了那枚玉扣,眉头猛地一皱!他虽不识此物,但能让公子如此失态,绝非寻常!
“拿下那个僧人!” 吴猛反应极快,厉声喝道!同时伸手就要去抓那枚诡异的玉扣!不管是什么,先控制起来再说!
然而,已经太迟了!
就在吴念安的目光接触到那枚“江”字玉扣,心神剧烈震荡、血脉悸动、气息出现巨大波动的刹那!
那枚静静躺在香案上的玉扣,仿佛被激活了某种无形的引信!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玉扣下方,紧贴着它放置的那张印着金色缠枝莲纹的洁白请柬上,“念安”二字最后一笔——那一点“心”字底处,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润印记,瞬间亮起一丝幽蓝到极致的光芒!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烛芯爆裂。
一股无色、无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腥气的淡薄烟雾,如同幽灵般,从那幽蓝的印记中骤然升腾而起!速度快到了极致!瞬间就弥漫到了吴念安口鼻之前!
这烟雾太过诡异,出现得太过突然!吴念安心神巨震之下,气息紊乱,猝不及防,一丝带着甜腥气的烟雾,已然被他吸入了肺腑!
“呃…!” 吴念安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麻痹感,瞬间从咽喉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手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上一层诡异的青灰色!那颜色,如同死去多时的尸体!
“公子!!!” 吴猛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一掌拍向那升腾的诡异烟雾!强劲的掌风将烟雾瞬间吹散!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吴念安,手指闪电般搭上他的腕脉!
入手冰凉!脉象…如同被冻结的溪流,迟滞、微弱,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阴寒死气!正疯狂侵蚀着他的生机!
“毒!是剧毒!快!护心丹!” 吴猛肝胆俱裂,嘶声咆哮!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几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赤红丹药,就要塞入吴念安口中!
然而,吴念安的牙关已经因为剧烈的麻痹而紧紧咬合!嘴角,一丝暗红发黑的血迹,正缓缓渗出!他死死地盯着香案上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江”字玉扣,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难以置信、和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绝望!
玉扣…江…
血色为引…姻缘初启…
故人…敬上…
那请柬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原来…是你们…江家的…故人…
原来…这血色姻缘…始于…二十年前的…血债…
母亲…我…
无边的黑暗伴随着刺骨的冰冷,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沾着嘴角那暗黑的血迹,颤抖的手指,在那张散发着幽蓝死气的请柬边缘,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划下了三个血字:
“江…未…死…”
字迹未干,手指颓然滑落。
吴念安的身体彻底软倒下去,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浑身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灰死气。
“公子——!!!” 吴猛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赤红的护心丹滚落尘埃!大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佛像悲悯的俯视,和那枚静静躺在血字请柬上的、温润如玉的“江”字玉扣,在晨光中散发着冰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