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龙渊的罡风裹挟着冰晶,抽打在萧宸轩的脸上,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彻骨髓的荒芜来得刺骨。他半个身子悬在崩塌的冰崖外,染血的手死死抠进岩缝,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深渊——那里,最后一点冰蓝光芒如同被吹熄的烛火,彻底湮灭在翻涌的幽暗寒眼之中。
婉婉……
那个在青岚山风雪中倔强求生的影子,那个在朱门深雪里与他针锋相对的谋士,那个心口烙印着鸢尾、身负滔天之力却最终选择与深渊同殒的女子……没了。连同她最后那声诀别的低语,一同被葬龙渊永恒的寒寂吞噬。
“殿下!抓住!”雷燚嘶哑的吼声和数条抛下的钩索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回。腰间的玉带被钩爪死死咬住,向上的拖拽力传来。萧宸轩麻木地被拉上相对稳固的冰台,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冰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痛。
雷燚和仅存的几名玄甲卫围在他身边,人人带伤,看着深渊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沉的悲戚。
“谢姑娘她……”雷燚声音干涩。
萧宸轩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自己刚刚抓住谢婉如手腕的那只手。掌心,除了自己的血污,还残留着几缕冰蓝色的、正在迅速失去光泽的冰晶碎屑——那是她冰甲破碎后留下的最后痕迹。碎屑冰冷刺骨,却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她的气息。
他猛地攥紧拳头,尖锐的冰晶刺破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楚,却压不住胸腔里那片要将人逼疯的空洞和窒息般的剧痛。力量!他从未如此刻骨地痛恨自己的无力!重伤在身,朝堂掣肘,连最重要的人都护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渊!
“走。”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强行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扫过深渊寒眼最后翻腾的幽蓝余波,那里只剩下死寂的黑暗,“回城。”
回那座刚刚驱散圣山寒气,却早已被阴谋与背叛蛀空的金玉牢笼。
庭州城并未因圣山虚影的消散而重获生机。相反,一种更压抑、更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瘟疫般在劫后余生的城池中蔓延。
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覆盖着幽蓝薄霜的街道和断壁残垣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映照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惨白。城门紧闭,街道上行人稀少,且个个行色匆匆,面有菜色,眼神麻木中透着深深的恐惧。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巡城士兵列队走过,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冰霜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铠甲上残留的血迹和寒光闪烁的刀锋,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的现状——戒严,清洗。
凝华殿,如今成了风暴的中心。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老王妃端坐主位,紫貂裘衬得她面色如同敷了寒霜。她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卷明黄绫缎,上面朱砂御笔,字字如刀:
“……太子萧宸轩,身负国本,不思社稷,反庇妖邪,致圣山倒悬,寒气封城,生灵涂炭,罪莫大焉!着即幽禁凝华殿,非诏不得出!其亲卫玄甲卫,目无尊上,助纣为虐,着北山大营副将郑峒尽数收押,严加勘问!一应妖邪党羽,如柳玄金余部等,凡有牵连者,立斩不赦!钦此!”
懿旨!加盖着皇后凤印,代表着后宫至高权柄的懿旨!在萧宸轩重伤昏迷、谢婉如葬身深渊、柳玄金殒命、卫骁战死,东宫势力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当口,这道懿旨如同一柄淬毒的冰刃,精准地刺向了最后的要害!
“殿下重伤未愈,神志昏沉,恐难接旨。此旨,由哀家代掌。”老王妃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扫过殿内按刀侍立的郑峒及其麾下如狼似虎的禁军,“郑统领,还等什么?速将殿外那些冥顽不灵的玄甲逆党,给哀家‘请’下去!”
“末将领命!”郑峒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抱拳领命,大手一挥,“来人!将凝华殿外所有玄甲卫,缴械,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殿外瞬间响起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愤怒的呵斥声和身体碰撞的闷响!
“谁敢!”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嘶吼从内殿传来!萧宸轩在雷燚的搀扶下,踉跄而出。他脸色惨白如纸,肩背伤口崩裂,鲜血浸透了刚刚草草包扎的纱布,顺着衣角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刺目的红梅。但他的眼神,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凶兽,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暴怒和冰冷的杀意!
他死死盯着老王妃,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母后!好快的懿旨!好狠的手段!趁儿臣重伤昏迷,便要尽屠我东宫羽翼,废我储位吗?!”
“逆子!”老王妃拍案而起,凤目含煞,“你引妖女入宫,致使圣山倒悬,庭州几成鬼域!哀家此举,是为肃清朝纲,以安天下!何来废立之说?!”她指着殿外,“看看你这些‘忠勇’的玄甲卫!刀锋所指,竟敢对禁军兵刃相向!不是乱党是什么?!”
殿外的厮杀声更加激烈,夹杂着玄甲卫悲愤的怒吼:“保护殿下!”“郑峒狗贼!尔等才是乱臣贼子!”
萧宸轩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口,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看着自己母亲那张冰冷绝情的脸,看着郑峒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殿外忠心护卫正被屠戮……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
力量!他需要力量!足以碾压一切阴谋诡计、守护所珍视之物的绝对力量!而不是这被重伤和所谓“孝道”锁链禁锢的储君虚名!
他猛地踏前一步,无视郑峒瞬间按在刀柄上的手,目光如电,直刺老王妃:“肃清朝纲?好一个冠冕堂皇!母后莫不是忘了,当年先帝驾崩前夜,是谁守在紫宸殿外,拦住了所有求见的太医?又是谁,在玉绾女官试图用南狄秘药吊住先帝一口气时,以‘巫蛊惑乱’之名,将其杖毙灭口?!”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老王妃雍容的面具瞬间崩裂,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郑峒和殿内禁军也无不色变,惊疑不定地看向老王妃。
“你……你胡说什么?!”老王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尖锐的颤抖。
“儿臣是否胡说,母后心中有数!”萧宸轩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玉绾死前,曾将半块龙纹璧缝入襁褓!那里面,不仅藏着先帝遗诏,更藏着她以命换来的——先帝暴毙的真相!母后,您如此迫不及待地清洗‘妖邪’,究竟是怕谢婉如体内的‘雪魄’,还是怕她终有一日,揭开您弑君夺权的滔天罪行?!”
“住口!住口!”老王妃失态地尖叫起来,保养得宜的手指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逆子!你被妖女蛊惑至深,竟敢污蔑生母!郑峒!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子!”
“末将遵旨!”郑峒眼中凶光毕露,再无顾忌,“太子殿下神志昏聩,妖言惑众!来人,护驾!拿下逆贼萧宸轩!”
数名禁军精锐如狼似虎般扑上!
“保护殿下!”雷燚目眦欲裂,拔刀挡在萧宸轩身前!仅存的几名玄甲卫也怒吼着迎上!
凝华殿内,瞬间化作血腥的修罗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萧宸轩重伤之躯,在雷燚的拼死护卫下,艰难地躲避着致命的攻击,后背的伤口不断被牵动,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
“走!殿下快走!”雷燚用身体硬抗一刀,将萧宸轩猛地推向侧殿小门,“去后殿密道!鹞鹰……鹞鹰死前……有东西……给……”
话音未落,郑峒的刀锋已如毒蛇般刺入雷燚的后心!
“雷燚——!”萧宸轩的嘶吼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雷燚口中喷出鲜血,身体缓缓软倒,眼睛却死死盯着萧宸轩,用尽最后力气嘶喊:“走啊……玉玺……密诏……在……” 未尽的话语被涌出的血沫淹没。
玉玺?密诏?鹞鹰留下的?!
萧宸轩心脏狂跳!巨大的悲痛瞬间被一线冰冷的希望取代!他不再犹豫,借着雷燚用生命创造的间隙,猛地撞开侧殿小门,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回廊中。
“追!格杀勿论!”郑峒气急败坏地怒吼。
凝华殿后殿,尘封的佛堂弥漫着腐朽的檀香气息。昏暗的光线下,积满灰尘的佛像低眉垂目,俯瞰着闯入的血色身影。
萧宸轩背靠着冰冷的佛龛,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雷燚临死前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鹞鹰……那个柳玄金最信任的暗桩,死在了黑水涧……他留下了什么?
他强撑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佛堂每一个角落。积尘的蒲团?空荡的香案?斑驳的墙壁?突然,他的目光钉在佛像莲花座下一块颜色略深的青砖上。那块砖的边缘,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被利器划过的刻痕——一个不起眼的鸢尾花符号!
是鹞鹰的标记!
萧宸轩扑到莲花座前,不顾伤口崩裂的剧痛,用染血的手指抠住那块青砖边缘,猛地发力!
“咔哒!”青砖被撬开!裹的硬物。
他颤抖着手剥开油布,露出的东西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半块残缺的、雕刻着盘龙纹的玉玺!
玉玺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用巨力硬生生砸碎!而在玉玺旁边,还有一卷同样被烧焦了边缘、用明黄绫缎书写的……密诏!
萧宸轩屏住呼吸,展开密诏。上面的字迹因烧灼而模糊,但核心内容依旧触目惊心:
“……朕自知大限将至,然储位未定,国本堪忧。皇后莫氏,外联穆国,内结权宦,其心叵测……朕若有不测,必是此妇所为!见诏如见朕躬:太子宸轩,仁孝聪慧,可承大统……若遇莫氏矫诏夺权,持此残玺密诏者,天下共讨之!钦此!”
落款处,是先帝萧衍的私印和……半枚残缺的、与密诏边缘焦痕吻合的龙纹璧印记!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