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并未坐在案后。他负手立于巨大的镂空雕花窗棂前,玄色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如孤峰。窗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碎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敲打在明瓦上,发出细密而冰冷的沙沙声。远处宫阙连绵的琉璃瓦顶,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他目光沉静,越过重重宫墙,投向皇城西北方向——那里,是永宁侯府的方向。苏夫人的尸体,连同那桩足以掀翻半个京城的惊天丑闻,如今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捂住,如同被深雪覆盖的污秽,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侯府一夜之间被玄甲卫围得水泄不通,如同巨大的囚笼。苏震被变相软禁在府中,名为“养病”,实则与外界彻底隔绝。所有知情的下人,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整件事被迅速压下,对外只称侯夫人急病暴毙,草草发丧。
一场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血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无声无息地抹平,只留下一个被严密控制的“污点”和一个残破的“人证”。
“殿下。”低沉恭敬的声音在暖阁门口响起。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狭刀的侍卫统领秦川无声踏入,在距离萧衍三步之外单膝跪地,姿态恭谨。“永宁侯府,已彻底肃清。所有‘痕迹’,处理完毕。苏震,很安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刑部和大理寺那边递上来的‘结案’卷宗,已按殿下的意思拟好,请殿下过目。”他双手奉上一本薄薄的、封面却透着沉重气息的卷宗。
萧衍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卷宗。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珠在跳动。
“齐王那边,”他开口,声音如同窗外的风雪般冷冽,“有何动静?”
秦川头垂得更低:“回殿下。齐王府这几日看似平静,但暗桩回报,其门下谋士幕僚出入频繁,尤其与兵部左侍郎陈文远、京畿卫副指挥使赵奎密会数次,所谈内容……尚无法完全探知,但似与北境换防、以及……年前‘漕银沉船’旧案有关。”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齐王似乎对永宁侯府之事……异常关注,虽未明言,但其门下已有人暗中打探‘暴毙’详情。”
萧衍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齐王萧景琰,他那野心勃勃的皇叔,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搅动风云的机会。永宁侯府的变故,在他眼中,恐怕是刺向太子的一把绝佳匕首,只待时机插入。
“睿王府呢?”萧衍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风雪中的宫阙。
“睿王殿下……”秦川的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依旧在府中‘静养’,闭门谢客。每日只在佛堂诵经,抄写佛经。府中采买也极简,并无异常。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三日前,睿王府的老管家曾秘密出府一趟,去的是……城南‘济世堂’老药铺,抓了几味寻常安神的药材。但暗卫发现,药铺的坐堂老大夫,在睿王府管家离开后不久,也从后门悄悄离开,七拐八绕,最后进了……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那民宅,半年前由一个南边来的行商买下,底细……暂时未能彻底摸清。”
佛堂诵经?闭门谢客?萧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幽微的寒芒。他那位“体弱多病”、“醉心佛法”的皇兄萧宸轩,这潭水下的暗影,恐怕比齐王掀起的浪花更为深沉危险。城南药铺,城西民宅……这看似寻常的轨迹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勾连?
“盯紧。”萧衍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济世堂,民宅,还有……睿王府佛堂的灯油,每日耗了几钱几两,孤都要知道。”
“是!”秦川凛然应命,额角渗出细汗。殿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睿王那看似清静的佛堂,恐怕才是真正需要掘地三尺的地方。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内侍刻意压低、带着惶急的通禀声:“启禀殿下!齐王府……出事了!齐王侧妃柳氏……小产了!”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
萧衍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窗棂透进来的、被风雪模糊的天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墨瞳愈发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哦?”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单音,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询问。
齐王府·栖霞苑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栖霞苑压抑的宁静,如同濒死鸟雀的哀鸣,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撕裂心肺的痛楚和绝望,从紧闭的房门内不断传出。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让守在门外廊下的丫鬟婆子们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从回廊的尽头扑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廊下悬挂的琉璃灯在风中剧烈摇晃,将幢幢人影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如同鬼魅乱舞。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反差。炭火烧得极旺,暖得人额头冒汗,可心底却是一片冰寒。
齐王萧景琰负手立在窗边,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貂常服,身形魁梧,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他并未看向内室的方向,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几株被风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梅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柳诗窈的惨叫声一阵阵传来,如同钝刀割在心上,但他紧抿的薄唇却没有任何安慰之语。
内室与外间隔着一道巨大的苏绣百鸟朝凤屏风。屏风后,人影晃动,压抑的哭泣声、婆子急促的指挥声、铜盆碰撞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
“王爷!王爷您要为侧妃娘娘做主啊!”一个穿着体面、显然是柳诗窈心腹的嬷嬷猛地从屏风后冲出,扑倒在萧景琰脚边,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娘娘……娘娘她好苦啊!好不容易盼来了王爷的骨血……就这么……就这么被人害了!是那碗安胎药!一定是那碗药有问题!是王妃!是王妃容不下我们娘娘啊!”
“放肆!”一声带着威严的冷斥响起。齐王妃林氏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从屏风后转出。她穿着一身正红蹙金牡丹纹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冠,妆容一丝不苟,端庄华贵。此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和震惊,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寒冰,冷冷地扫过地上哭嚎的嬷嬷。“柳妹妹遭此大难,本妃亦痛心疾首!你这刁奴,空口白牙就敢攀咬主母?谁给你的胆子?来人!把这信口雌黄、扰乱内闱的贱婢拖下去!”
立刻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就要去扭那哭嚎的嬷嬷。
“慢着!”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扫过地上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嬷嬷,又落在齐王妃林氏那张看似哀伤却眼神闪烁的脸上。“查。”他只吐出一个字,如同金铁交鸣。
林氏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厉色,声音带着委屈:“王爷明鉴!妾身管理内宅,向来克己奉公,对柳妹妹更是关怀备至,怎会……怎会行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定是这贱婢护主心切,失了心智胡乱攀咬!或是……或是柳妹妹她……”她欲言又止,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屏风后转出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色凝重的中年太医。他朝着萧景琰和林氏深深一揖,声音沉重:“禀王爷、王妃。侧妃娘娘……胎儿已无法保全,龙裔……殁了。”他顿了顿,脸上显出痛惜和一丝难以启齿,“且……臣查验娘娘所用汤药残渣及呕吐秽物……发现……发现其中含有‘红麝粉’与‘藏红花’之毒!此二物药性峻烈,乃妇人滑胎之大忌!尤其……尤其其中红麝粉的分量……足以……足以伤及母体根本,恐……恐致终身不孕!”
“轰——!”
太医的话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
“红麝粉?!藏红花?!”萧景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怒火!他猛地看向齐王妃林氏,眼神如同噬人的猛兽!
林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被身边的丫鬟慌忙扶住。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委屈,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可能!王爷!妾身冤枉!妾身从未指使人下毒!定是有人陷害!是有人要离间我们夫妻情分,害我齐王府子嗣啊!”她猛地指向内室,“是她!一定是柳氏!是她自己保不住王爷的骨血,怕王爷怪罪,便自导自演,服毒栽赃于我!王爷!您不能信她啊!”
“王妃!你好狠毒的心肠!”地上的嬷嬷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状若疯癫,“我们娘娘视你如亲姐,何曾有过半分不敬?那安胎药是你院中小厨房每日亲自熬好送来的!今日送药来的丫鬟秋月,放下药碗时神色慌张,手都在抖!老奴当时就觉不对,可娘娘念着王妃‘好意’,不忍拂逆……这才……这才遭了毒手啊!王爷!求王爷严查秋月!严查王妃的小厨房!为我们娘娘讨回公道啊!”
“你……你这老刁奴!血口喷人!”林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嬷嬷厉声呵斥。
“够了!”萧景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震得整个暖阁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林氏和哭嚎的嬷嬷之间来回扫视。内宅阴私,栽赃陷害,他并非不知。但此刻,失去子嗣的暴怒和被愚弄的耻辱感,如同毒火焚心!
“查!”他盯着林氏,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王妃,你院中所有经手汤药之人,即刻拿下!严刑拷问!包括那个秋月!栖霞苑所有下人,一律看管!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王的眼皮底下,谋害本王骨血!”他猛地拂袖,带起一阵冷风,“太医!无论如何,保住柳氏性命!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太医慌忙躬身领命。
林氏脸色煞白如纸,看着萧景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暴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精心维持的端庄几乎碎裂。她知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今日这一局,她已彻底落了下风,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内室里,柳诗窈的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的痛苦呻\/吟。浓郁的血腥味,透过屏风,弥漫在暖阁的每一个角落,混合着熏香和药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与新阴谋交织的气息。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东宫·偏殿
黑暗粘稠如旧,意识在无边的苦海中沉浮。
然而这一次,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粘稠的洪流彻底淹没。不再是虚无的下坠,而是被强行拖拽着,卷入一个充斥着血腥、扭曲、无尽黑暗和诡异低语的精神漩涡!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打破的染缸,疯狂地泼洒进识海——
……不再是苏夫人视角的暖阁凶杀,而是更早、更深的黑暗!一个光线幽暗、弥漫着浓郁奇异熏香的密室。墙壁上似乎刻画着扭曲的、无法理解的符号。正中,一个巨大的、由暗红色不知名液体绘制的法阵正在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法阵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痛苦地蜷缩着,发出非人的嘶嚎!而法阵边缘,站着一个穿着华贵僧袍的身影!那背影……那背影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他微微侧首,露出小半张脸……那下颌的线条……那淡漠的眼神……是睿王萧宸轩?!
……嘶哑扭曲、如同砂砾摩擦锈铁般的低语声在密室中回荡,用的是某种古老晦涩的语言,带着亵渎神明的意味:“……以血为引,以魂饲之……契成……汝即吾之眼……吾之刃……为吾主……涤荡凡尘……” 那声音……赫然来自灰衣面具人!而跪伏在法阵边缘、虔诚接受着那诡异低语的模糊身影……手腕内侧,一个妖异的、淌着血泪的眼睛刺青,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正是苏夫人!她的眼神空洞狂热,充满了被彻底洗脑的虔诚和献祭般的疯狂!
……画面跳转!奢华却冰冷的睿王府书房。睿王萧宸轩一身素雅常服,正坐在窗边,姿态闲适地修剪着一盆造型奇特的罗汉松。他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神温和,甚至有些悲悯。然而,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冰冷得如同毒蛇:“……永宁侯府那张敬亭,知道的太多了。他竟妄图用那些东西威胁本王?‘血瞳’需要新的‘眼睛’……苏柳氏,她心中那点对张敬亭的怨毒和对权势的贪欲,正好……做一把趁手的刀。让她去。处理干净些。事成之后,‘血瞳’自会助她坐上永宁侯夫人的位置……呵,一个蠢妇,也配?”
……苏夫人扭曲兴奋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她对着一个模糊的、只有暗金色瞳孔的影子低语:“……主人放心……那蠢货张敬亭……今夜必死!……妾身会按主人的吩咐,将东西……放在暖阁暗格里……等永宁侯那个莽夫‘发现’……定能……定能将祸水引向……”
……血!无尽的鲜血!张敬亭临死前绝望怨毒的眼神!匕首刺入心脏的沉闷触感!嗜血的快意!还有……还有完成任务后,对着那暗金色瞳孔影子邀功时,那卑微又狂热的眼神!……
“不——!!!”
识海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尖啸!巨大的信息洪流和属于苏夫人的、被彻底扭曲的黑暗情绪疯狂冲击着意识的核心!那邪异的低语、睿王温和面容下吐出的冰冷杀机、苏夫人嗜血的狂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灵魂最深处!
这不是记忆!这是烙印!是“血瞳”组织通过邪法,强行烙印在苏夫人灵魂深处的指令、信仰和扭曲的情感!是那个组织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如今,这些如同剧毒般的东西,正通过那支妖异的血玉簪,通过苏夫人被吞噬的灵魂残片,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侵蚀、污染着我的识海!
“呃啊——!”
现实中,躺在冰冷锦褥上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苍白的脸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痛苦和抗拒!冷汗如同小溪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攥着薄被的双手指节青白得吓人,指甲甚至抠破了锦缎被面!
一股阴冷、邪异、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我身上弥漫开来!如同打开了地狱的缝隙!
殿内角落,那几盏如豆的铜灯火焰,仿佛被无形的阴风吹拂,猛地剧烈摇曳、跳动起来,发出噼啪的爆响,光线明灭不定,将整个偏殿映照得鬼影幢幢!
守在殿门阴影处的两名玄衣侍卫,周身气息骤然一凝!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死死锁定了榻上剧烈挣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