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沦在无光的深海。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边界。只有粘稠冰冷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挤压着、吞噬着残存的知觉。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像溺水者徒劳地挥动手臂,只搅动更深的窒息。身体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缕被反复撕扯、濒临溃散的魂,在这片虚无的深渊中无尽下坠。
唯有痛。
那不是来自皮肉的伤痛,而是烙印在魂魄最深处的、无法磨灭的灼痕与冰裂。
心口深处,一团狂暴的“火”从未真正熄灭。它被强行压制,蛰伏在枯竭的经脉废墟之下,却如同被囚禁的地心熔岩,时刻涌动着焚毁一切的暴戾。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起撕裂般的灼痛,提醒着那“冰火同炉”的酷刑余威。
而更深的寒意,则来自灵魂本身。仿佛被浸透了万载玄冰的寒气,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冻结着每一缕思绪,每一丝情感。冷得彻骨,冷得绝望。
在这冰与火交织的炼狱中,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画面,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鬼,在意识的黑暗幕布上疯狂闪烁、冲撞、撕裂——
……母亲枯槁绝望的脸,在昏暗柴房的霉味中放大,嘴唇无声翕动,拼死挤出“血瞳”的口型!枯瘦如柴的手指,带着最后的力量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将那支冰冷的血玉簪狠狠塞进我掌心!簪身触及皮肤的寒意,如同她濒死时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锋利的剑刃紧贴咽喉,死亡的冰冷触感穿透皮肤!濒死的绝望如同巨蟒缠紧心脏!袖中,那支母亲留下的血玉簪骤然滚烫!刺目的红光猛地爆发,撕裂柴房的黑暗!刺客惊愕的脸在红光中扭曲……
……奢华暖阁,窗外暴雨如注,震耳欲聋!摇曳的烛光将屏风上的百子图拉扯成幢幢鬼影!紫檀拔步床上,张先生双目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汩汩冒着暗红!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昂贵的沉水香,形成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床边阴影里,那个裹在宽大雨披里的身影,无声地狞笑着,缓缓举起滴血的匕首!手腕抬起,宽大袖口滑落,露出皮肤上那个扭曲盘绕、妖异如泣血之眼的刺青!那刺青仿佛活了过来,在烛光下流淌着邪异的光……
……苏夫人!那张素日端庄雍容的脸,在血玉簪刺入她腕间同样刺青的瞬间,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彻底扭曲!她无声地嘶嚎着,眼珠暴凸,随即生机如同被无形巨口瞬间抽干,化为死寂!最后凝固在脸上的,竟是幻象中那个雨披凶手狰狞快意的无声笑容!两张脸,在血光中疯狂重叠!……
……灰衣面具人!那双蒙着灰翳、毫无生气的暗金色瞳孔!腰间悬着的玄铁令牌!令牌中心,浮雕着那只一模一样的、流淌血泪的眼睛!他嘶哑如砂砾的声音在死寂的东宫偏殿回荡:“钥匙既已残破……是否换一枚新的?”……
……蚀骨寒潭!滚烫刺骨的墨绿毒液包裹全身!冰火之力在体内疯狂绞杀!血玉簪在掌心灼烫如烙铁!失控的右手带着簪子狠狠刺穿左掌!滚烫的、带着诡异暗金光泽的鲜血喷涌而出,融入寒潭!妖异的血光轰然爆发!……
无数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尖啸、重叠——
母亲无声的嘶喊,刺客的闷哼,苏夫人濒死的凄厉嚎叫,灰衣面具人冰冷的评估,太医惊骇欲绝的诊断:“经脉枯竭如百岁老妻!心脉灼烈如焚!非药石可医!”,还有……还有那个低沉平缓、却淬着万载寒冰、主宰一切的声音:“钥匙若毁,孤便碎了锁。”……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粘稠的血浆糊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颅骨深处针扎般的剧痛。只有微弱的光感,模糊地透过眼睑缝隙渗入,形成一片晃动的、朦胧的昏黄。
鼻尖萦绕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浓重苦涩的药味是基底,霸道地侵占着每一缕呼吸。其间混杂着上等沉水香清冽却冰冷的气息,试图压制,却更添几分凝滞。还有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仿佛来自我自身干裂的唇舌,又仿佛来自更深的脏腑。这是死亡边缘残留的气息,是无数汤药和熏香也掩盖不了的、属于这具残破躯壳的衰败气味。
身体……沉重得如同被浇筑在冰冷的石棺里。每一根骨头都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灼痛。肩膀那道最狰狞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但麻痒和刺痛依旧顽固地透过厚厚的敷料传来,提醒着它的存在。而最深的痛苦,依旧来自灵魂深处——被强行塞入的、属于苏夫人临死前的恐惧、怨毒、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黑暗的烙印,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清明。
那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带着苏夫人强烈的情绪和感官残留,仍在识海深处翻腾——
……冰冷滑腻的触感!是那件宽大的油布雨披,紧紧裹着身体,隔绝了外面瓢泼大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雨水顺着帽檐滴落,砸在鼻尖,冰冷刺骨。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比任何屠宰场都要浓稠!混合着锦被被鲜血浸透后散发的、一种奇特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甜腻。这味道死死堵住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血浆。
……掌心!紧握着匕首的木柄!那触感粗糙而坚实,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令人颤栗的冰冷。锋刃刺入皮肉、穿透骨骼、最终狠狠扎进那颗温热跳动的脏器时,传来的是一种……一种沉闷又清晰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阻力!以及随之而来的、血肉被强行破开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雨披下的脸颊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温度……
……还有……快意!一种扭曲到极致、近乎癫狂的毁灭快感!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在自己手下迅速失去光彩,感受着那具温热身体的抽搐渐渐停止……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掌控他人生死的、黑暗而冰冷的愉悦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心脏!
“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灵魂深处的排斥感猛地翻涌上来!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控制不住地侧过头,干呕起来。然而虚弱的身体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更深的痛苦和屈辱。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单薄的寝衣。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的感受!这是苏夫人的!是那个凶手临死前被血玉簪强行剥离、又硬生生塞进我识海的、属于恶魔的记忆!
我死死攥紧了藏在薄被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用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不属于自己的、令人作呕的黑暗情绪。身体因为剧烈的排斥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床边。
不是之前那个幽灵般的老嬷嬷。
一股极淡、极冷冽的松针与初雪混合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浓重的药味和沉水香。这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流,让翻腾的胃液和混乱的思绪都为之一滞。
不需要睁眼,那如同实质般存在的、沉甸甸的威压,已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萧衍。
他站在那里,如同深渊本身投下的阴影,无声无息,却笼罩了所有。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冰冷的视线如同探针,穿透薄被,落在我因痛苦和排斥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承受着那无形的审视和压力。
终于,他动了。
不是靠近,而是微微侧首,对着殿内某个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空气如同水波般微不可察地荡漾了一下。
一个身影,如同从墙壁的阴影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榻几步之外。正是那个灰衣面具人!他依旧穿着那身融入夜色的深灰布衣,脸上覆着毫无表情的皮质面具,只露出那双蒙着灰翳、死寂漠然的暗金色瞳孔。
他朝着萧衍的方向,无声地躬下身,姿态恭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萧衍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并未看那灰衣人。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淬着不变的寒意,清晰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识海,如何?”
灰衣面具人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暗金色的瞳孔转向我,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的温度,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磨损程度。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起了戴着同色皮质手套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我的方向,掌心似乎有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一闪而逝。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窥探灵魂深处的悚然感瞬间攫住了我!识海深处那些翻腾的、混乱的、属于苏夫人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刺激,更加疯狂地涌动起来!恐惧、怨毒、嗜血的快意……种种黑暗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
“呃……”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
灰衣面具人的手缓缓放下。他转向萧衍,嘶哑如砂砾的声音平板地响起:
“回禀殿下。残忆碎片驳杂,侵蚀未止。然其魂火……较之入潭前,凝实一线。”他顿了顿,暗金色的瞳孔毫无波澜地扫过我紧攥着薄被、指节青白的手,“‘钥匙’虽残,然血瞳烙印之力,已初步锚定其识海。可堪……一用。”
可堪一用。
依旧是那冰冷的、评估工具的口吻。仿佛我残破的躯壳和混乱的灵魂,唯一的用处就是承载那些肮脏血腥的记忆碎片,成为一个活的“容器”。
萧衍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物品的状态,得到了预期的答案。
他微微颔首,不再看我,也未曾再看那灰衣人一眼,仿佛我们不过是这空旷宫殿里两件微不足道的摆设。玄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朝着殿外走去。那迫人的威压如同退潮般随之而去,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冰冷和死寂。
灰衣面具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的影子,在萧衍转身的瞬间,身形也无声无息地后退,重新融入墙壁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殿内,再次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无处不在的、属于东宫的、冰冷沉重的死寂。
“可堪一用……”
灰衣人那嘶哑的评估,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心底。残破的容器,装载着凶手的记忆,成为他权柄下的工具……这就是我仅存的价值?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残存的意识,一点点收紧。
东宫·承恩殿(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暖阁内温暖如春,与外间呼啸的寒风恍若两个世界。角落鎏金狻猊香炉吞吐着清雅的龙涎香雾,丝丝缕缕,缠绕着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墨玉镇纸压着雪浪宣,笔架上悬着数支紫毫,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暖香交织的、属于权力中枢的独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