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弱地躺在锦褥上,意识在剧痛的泥沼中浮沉。太医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那被血玉簪反复撕扯后残破不堪的魂魄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如同有无数烧红的炭块在血脉里滚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他指尖触碰到的,不是活人的脉象,而是某种颠覆了他毕生医道的、极其可怖的存在!
他搭在我腕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触电般猛地想要收回,却又强行抑制住,只是那颤抖愈发剧烈,连带着他整个手臂都开始微微发颤!
“这……这怎么可能……”他失声低呼,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极度的困惑和骇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我苍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上,仿佛要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找出某种非人的证据。
他飞快地换了一只手,再次搭上我的另一只手腕,手指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仿佛要强行从那混乱虚弱的脉息中抓住一丝确凿的线索。
这一次,他脸上的惊骇之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浓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他猛地收回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身体微微后仰,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悸。他颤抖着手,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动作近乎虔诚地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和刚才搭脉的手指。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避讳。
“如何?”一直如同幽灵般侍立在侧的老嬷嬷,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太医的身体猛地一僵,擦拭的动作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老嬷嬷,又像是透过她,看向这幽深宫殿更深处那无形的威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好半晌,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充满了惊惧和困惑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禀……禀大人……此女脉象……奇诡绝伦!前所未见!”
“其……其经脉……枯竭紊乱,寸寸滞涩,如同……如同被烈火焚烧殆尽、又被寒冰彻底冻结的朽木!其气血衰败之象,更甚……更甚于风中残烛的百岁老妪!生机……生机几近断绝!”
他急促地喘息着,像是被自己的诊断结果吓到,目光再次扫过我,充满了极度的怜悯和一种看怪物的恐惧。
“然……然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尖锐,“其心脉深处!却……却有一股异乎寻常的灼烈之气盘踞!其势……其势如火如荼,狂暴肆虐,如同……如同地肺深处压抑万载、即将喷发的熔岩!这股灼气……非但与其枯槁衰败的躯壳格格不入,更……更在时时刻刻焚烧、反噬着她仅存的那点微末生机!”
太医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医者面对绝症的绝望和面对未知的恐惧:“枯荣相冲,冰火同炉……此等脉象,亘古未闻!非药石……非药石可及!非人力……所能挽回!这……这绝非寻常伤病,倒像是……像是被某种……某种邪异之力,彻底侵染、摧残了本源根基!”
他话音落下,整个偏殿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铜灯的火苗似乎都畏惧地矮了一截。老嬷嬷那死水般的眼底,终于也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波动。架着我的两名玄衣侍卫,虽然依旧如同雕塑,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加冷硬了几分。
太医颤抖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是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银针。他取出一根最长的三棱针,针尖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聚着一点刺目的寒芒。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中的惊惧,示意小药童上前帮忙按住我的身体。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我胸前中庭穴的位置——那是心脉交汇的要害之地!
“姑娘,得罪了。”太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根闪烁着致命寒芒的三棱针,缓缓抬起,悬停在我心口上方不足一寸之处!针尖的寒芒,几乎要刺破薄薄的中衣!
他要做什么?探那心脉深处的灼烈之气?还是要……直接刺破那狂暴的源头?!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那针尖的寒意,比抵在咽喉的剑锋更令人绝望!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却被药童死死按住,肩膀的伤口被大力牵扯,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如同死神的凝视,悬停在心口要害!
“不……”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够了。”
一道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无形的冰墙,瞬间阻隔了那根即将落下的银针,也冻结了殿内所有凝滞的空气。
声音来自偏殿深处,那道巨大的、绣着云海龙纹的紫檀木屏风之后!
太医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巨钳猛地攥住,悬停的银针再也无法下落分毫!他浑身剧震,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恐!那根三棱针“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猛地转身,朝着屏风的方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毯上,身体抖如筛糠:“殿……殿下恕罪!老臣……老臣……”
屏风后,一片沉寂。
只有那低沉声音留下的余威,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嬷嬷无声地挥了挥手。那两名小宫女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瘫软在地、抖得不成样子的太医和同样吓傻的药童,迅速地、无声无息地“请”了出去。殿门开合,带进一丝外面湿冷的空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偏殿内,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锦被下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巨大屏风后,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屏风后,那低沉平缓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有两个字,却带着终结一切探究的绝对力量:
“下去。”
这一次,是对老嬷嬷和那两名如同雕塑般的玄衣侍卫说的。
老嬷嬷没有任何迟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朝着屏风的方向无声地、深深地躬下身。随即,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那两名玄衣侍卫也如同得到了指令,身形微动,无声地退到殿门之外,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彻底消失。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合拢。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落栓声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音。
偌大的偏殿,彻底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我,蜷缩在锦褥上,如同被剥光了所有防御、暴露在猛兽獠牙下的猎物,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另一个,隐匿在巨大的紫檀屏风之后,如同深渊本身,沉默,强大,掌控着一切。
死寂。
只有铜灯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擂鼓般、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声。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慢地爬行。屏风后的存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已经离开。但那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却愈发沉重地笼罩着整个空间,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头顶,让人无法呼吸。
我死死攥着袖中的血玉簪,冰冷的玉质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血肉里。指尖的伤口被挤压,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清醒的锚点。
他还在。
他为什么还不走?
他想做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的瞬间——
屏风后的阴影,无声地动了一下。
不是萧衍。
一道身影,如同从最浓稠的墨色中分离出来,悄无声息地踏入了昏黄的灯光笼罩范围。
那是一个男人。
身形不算特别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身极其普通、近乎融入阴影的深灰色布衣,没有任何纹饰。他的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如同行走在虚空之上。脸上覆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同样深灰色的皮质面具。面具下的眼睛,并非寻常人的黑白分明,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灰翳的暗金色!那暗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荒漠般的漠然。
他腰间,没有悬挂任何彰显身份的玉佩或香囊。只有一枚约莫婴儿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体黝黑、泛着金属冷光的令牌,用一根同样不起眼的黑色皮绳随意地系着。
当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枚令牌时——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令牌的材质冰冷黝黑,边缘雕刻着极其繁复、扭曲、透着一股不祥邪异气息的古老纹路。而令牌的中心,赫然是一个浮雕!
一个扭曲盘绕、线条诡秘的图案!
像某种古老诅咒的符文,又像一只闭上的、眼角却诡异地淌下一滴血泪的眼睛!
那图案……与苏夫人手腕上那个妖异的刺青,与血玉簪让我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雨披凶手手腕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血瞳!
苏夫人临死前嘶喊出的那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这个戴着诡异面具、有着暗金色死寂眼眸的男人……他腰间悬着的……是“血瞳”的令牌?!
他是“血瞳”的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在东宫?在太子的地盘?!难道……难道太子和“血瞳”……?!
那灰衣面具人似乎并未在意我瞬间剧变的脸色和几乎要崩断的神经。他径直走到距离我矮榻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桩子。那双暗金色的、蒙着灰翳的瞳孔,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情绪地落在我身上,扫过我苍白汗湿的脸,扫过我紧攥着衣袖、指节青白的手(他知道我握着什么),最后,停留在我被锦被覆盖、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心脉灼烧之处。
他的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然后,他微微侧身,朝着屏风的方向,以一种极其沙哑、如同砂砾摩擦锈铁般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嗓音,开口了:
“殿下。”
那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钥匙,”他顿了顿,暗金色的瞳孔再次扫过我,那目光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漠然和冰冷,“既已残破至此……”
他微微抬首,面具下模糊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吐出的字句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
“是否……换一枚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