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残躯(1 / 2)

东宫密室烛火幽微,太医指尖银针悬在我心口上方,冷汗浸透重衣。

“此女经脉枯竭如百岁老妻,心脉却灼烈如焚……”他指尖颤抖着收回,“非药石可医。”

屏风后,萧衍指尖叩击紫檀扶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去。”

当沉重的殿门合拢,阴影里无声踏出一人,腰间悬着一枚与我袖中血玉簪纹路如出一辙的玄铁令牌。

“殿下,”那人嗓音嘶哑如砂砾,“‘钥匙’既已残破,是否……换一枚新的?”

冰冷的簪尖,悬停在眼前不足三寸。

那点寒芒,幽冷、死寂,映着廊下残灯摇曳的光,也映着我瞳孔中因剧痛和恐惧而涣散的倒影。它刚刚轻易地吸干了苏夫人最后的生机,此刻却温顺地躺在萧衍骨节分明的指间,温润的血玉簪头流转着一丝内敛的、妖异的红晕。

像一头餍足后假寐的凶兽。

“你的簪子。”萧衍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却字字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收好。”

玄色的衣袂拂过地面残留的暗红血污,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支簪子,离我更近了。冰冷的、混合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无声地钻进鼻腔,直刺肺腑。

收好?

我蜷缩在湿冷的角落,浑身浴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撕裂般的灼痛,灵魂仿佛被反复撕扯后只剩下残破的碎片。指尖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湿滑的青石板缝隙,指甲尽数翻裂,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那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

收好这……噬魂夺命的妖物?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尖叫着抗拒!那支簪子每一次噬血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如同跗骨之蛆,烙印在每一寸神经。苏夫人瞬间枯槁死寂的脸,还在眼前疯狂闪回。

然而,萧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沉沉地钉在我身上。那里面没有逼迫,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他不需要言语,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拈着那支簪子,便已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抗拒的念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勉强抬起那只沾满泥污、血渍(有自己的,也有刺客的)和冰冷雨水的右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肩膀撕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簪身。

就在触碰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动,猛地从簪身传入指尖!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唤醒了一丝气息!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带着诡异吸力的灼热感,顺着指尖的伤口(掌心被簪尾刺破的地方)瞬间钻了进来!

“呃!”我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手臂剧颤,几乎要立刻甩开这邪物!那灼热感如同细小的毒蛇,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急速蔓延,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被抽吸般的虚弱和令人作呕的麻痒!

但萧衍的目光,依旧沉沉地锁着我。那无形的压力,比簪子本身的诡异更令人绝望。

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压制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尖叫和甩手的冲动。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颤抖着、无比艰难地,将那只冰冷、仿佛带着自己体温和生命力的妖异簪子,重新攥回了掌中。

簪尖刺破掌心的旧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反而让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那诡异的灼热吸力似乎随着簪子被握紧而暂时平息,蛰伏下去。

“带走。”萧衍的目光从我紧握簪子、指节青白的手上移开,转向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的永宁侯苏震,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两名玄衣侍卫无声上前,动作依旧迅捷而冷漠。他们不再搀扶,其中一人直接弯腰,手臂穿过我的腋下,另一人则托住我的腿弯,如同搬运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将我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提”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失重的眩晕感和肩膀伤口被牵拉的剧痛同时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喉间再次涌上腥甜。我死死咬紧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意识在剧痛和虚弱的边缘摇摇欲坠。只能无力地垂着头,任由侍卫架着,像一个破败的布偶,被带离这片充满了血腥、死亡和背叛的院落。

身后,是苏震那呆滞、死灰般的脸,是瘫倒在暖阁门槛内、双目圆睁空洞的苏夫人冰冷的尸体,是满地狼藉和断刀碎片。整座奢华的侯府,在深夜的暴雨冲刷下,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梦魇之地。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脸颊,试图浇灭灵魂深处燃烧的剧痛和恐惧。我被侍卫架着,穿过深夜空寂、被暴雨笼罩的京城长街。马蹄踏在湿滑青石板上的声音,车轮碾过积水的辘辘声,在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颠簸和剧痛中愈发模糊。

直到——

“吁!”

马车停下。架着我的侍卫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跃下马车。

眼前不再是侯府那压抑的朱门高墙。

一片极其广阔、在雨幕中更显肃穆森严的殿宇群落,如同蛰伏在黑夜中的巨兽,显露出威严的轮廓。高耸的宫墙在雨水中泛着冰冷的青黑色,巨大的宫门紧闭,门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将“东宫”两个巨大的鎏金篆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

东宫……太子居所……

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无底寒渊。他要把我……带到这里?

沉重的宫门无声开启,没有侯府管家的惊慌失措,只有门内守卫沉默而整齐的躬身行礼,动作划一,如同精密的机器。玄衣侍卫架着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入宫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宽阔得足以跑马的青石御道,两侧是连绵不绝、在雨夜里沉默矗立的巍峨宫殿。飞檐斗拱如同猛兽的利爪,刺向墨黑的苍穹。回廊深邃,悬挂的宫灯透出昏黄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将幢幢人影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更添几分幽深莫测。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一种更沉重的、无处不在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威压和死寂。这里没有侯府的慌乱和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秩序和掌控。

我被架着,穿过重重宫门,踏过长长的、被雨水冲刷得光可鉴人的玉石甬道。沿途所过,无论是值夜的侍卫还是匆匆走过的内侍宫人,全都低眉敛目,脚步轻捷无声,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他们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我这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被侍卫架着的不速之客。

最终,在一座格外幽深、远离主殿群的偏殿前停下。殿门无声开启,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和沉水香的、冰冷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湿冷的雨意形成鲜明对比。

殿内光线幽暗,只在角落点着几盏如豆的铜灯,跳跃的火苗将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地上铺着厚重的、吸音的深色地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紧绷的寂静。

侍卫将我放在殿中央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矮榻上。动作算不上轻柔,但至少避开了我肩膀的伤口。身体接触到柔软的锦褥,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反而更衬出身躯内部的冰冷和剧痛。

“候着。”其中一名侍卫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平板无波。两人随即退到殿门两侧的阴影里,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彻底融入了这片幽暗死寂的空间。

殿门无声地合拢。

偌大的偏殿,只剩下我一人。

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沉重的威压,仿佛这座宫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监牢。

我蜷缩在锦褥上,湿透冰冷的囚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刀刃在切割着肺腑。灵魂深处那种被反复撕扯后的疲惫和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最后一丝清明。

袖中的血玉簪冰冷依旧,紧紧贴着我的手臂,像一块无法摆脱的寒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身温润的玉质,那诡异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阵阵发寒。娘……这支簪子……到底是什么?它为何会如此?萧衍……他又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要一个指证苏夫人的人证?苏夫人临死前喊出的“血瞳”又是什么?还有那个能驱使她杀人的“主人”……

纷乱的念头如同乱麻,在剧痛和虚弱的泥沼中挣扎,却找不到任何头绪。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这宫殿的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更久。偏殿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平静得如同两潭死水,只在扫过我身上破烂囚衣和斑驳血污时,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归于沉寂。

她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端着铜盆和干净布巾的小宫女。

老嬷嬷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的我。没有询问,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

“更衣。”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传达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指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两名小宫女已经上前,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漠,开始动手解我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污血渍浸透、冰冷贴在身上的囚衣。

“不……我自己……”我下意识地想抗拒,身体却虚弱得连抬起手臂都困难。肩膀的伤口被牵动,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老嬷嬷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挣扎。其中一名宫女已经面无表情地按住了我试图抬起的手臂,另一名宫女则直接开始剥离那件破烂的囚衣。

冰冷的布巾沾着温热的清水,擦拭着身上凝结的泥污和干涸的血痂。那触感带来一丝微弱暖意的同时,也暴露了身上更多被柴房木刺划破、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细小伤口,以及肩膀上那道最深的、皮肉翻卷的狰狞创口。

宫女擦拭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如同在清理一件器物。老嬷嬷站在一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我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臂、脖颈、肩背……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有瑕疵,是否有……某种不该存在的印记。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着血玉簪的右手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但最终,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拿走簪子。

湿冷的囚衣被剥离,换上干燥柔软的素白中衣。布料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整个过程迅速、高效、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随意地摆弄着,更换着衣物,清理着污秽。

最后,一条薄薄的锦被盖在了身上,隔绝了空气中那一丝微弱的寒意。

老嬷嬷的目光在我苍白如纸、冷汗浸湿鬓角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她微微侧首,对着殿门的方向,无声地点了点头。

殿门再次无声开启。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宫女,而是一个穿着深绯色太医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背着一个沉重的药箱,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静,但细看之下,那沉静之下,却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敬畏?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捧着药箱的小药童,更是大气不敢出,头垂得低低的。

太医走到榻前,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他显然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知会”,没有多问一句,直接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我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指尖微凉。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铜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太医的指尖搭在我的腕脉上,如同三根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入肌肤。那触感带来的不是医者的温和,反而是一种被审视、被剖析的寒意。他闭着眼,眉心的褶皱如同刀刻般越来越深,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绵长而凝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被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