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鸿(1 / 2)

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钢针,永无休止地扎在柳诗窈裸露的皮肤上。深紫色的锦裘吸饱了泥水,沉重得像一件铁铸的囚衣,每一次颠簸都死死拖拽着她早已透支的骨头。胯下的黑马早已筋疲力竭,喷吐着滚烫的白沫,在泥泞不堪的荒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前行,速度越来越慢。

身后,睿王府追兵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呼喝声和马蹄声,被狂暴的雨幕暂时吞噬,但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柳诗窈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萧屹的“血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绝不会放弃。

她伏在马背上,脸颊紧贴着湿漉漉、散发着汗味和血腥味的马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冰冷的泥腥气,刺得肺腑生疼。视线模糊一片,雨水和散乱的长发糊住了眼睛,只能看到前方混沌翻滚的黑暗。左手腕上那被自己生生砸断锁链的伤口,布条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仍在不断渗出,顺着冰冷的手臂流淌,滴落在马背上,又迅速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成淡红。

唯一支撑她残破意识、不被剧痛和寒冷彻底拖入深渊的,是掌心中那幅用自己鲜血绘就的地图。

歪斜的圆圈(黑水村),颤抖的血线,醒目的血点,以及旁边那四个力透“纸”背、仿佛用灵魂刻下的暗红大字——

祠堂夹墙!

她的指尖深深抠进掌心翻卷的皮肉里,用这钻心的痛楚强迫自己清醒。柔烟……你的血诏指引之地……孩子……我的孩子……可能就在那里!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孤星,微弱,却燃烧着她最后的生命之火。

她必须回去!必须回到那个刚刚逃离的噩梦之地——黑水村!

方向早已迷失在无边的雨夜和泥泞之中。她只能凭着本能,驱策着疲惫不堪的黑马,在荒野里兜着绝望的圈子,试图捕捉一丝熟悉的地貌。每一次错误的转向,都让她的心沉入更冰冷的谷底。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无情流逝,体力如同指间的沙,飞速消散。

终于,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片在暴雨中显得更加阴森狰狞的枯死槐树轮廓,如同鬼魅般撞入了她模糊的视野!

黑水村村口!

到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更加巨大的希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她猛地一勒马鬃,黑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扬起,几乎将她甩落。她用尽最后力气夹紧马腹,强行扭转马头,朝着那片在风雨中飘摇、如同鬼域般的破败村落冲了过去!

冲过村口枯槐的瞬间,一股比暴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整个村子死寂无声,只有雨水疯狂抽打土坯茅屋和地面的哗啦声。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瞎眼巨兽空洞的眼窝,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去而复返的闯入者。

她不敢停留,驱策着黑马在泥泞的村道上狂奔,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目标无比清晰——村中央那片空地,那口如同大地伤疤的枯井!

近了!

空地上,那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架,沉默地矗立在原地。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铁桩,依旧拱卫着这片区域。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面甲流淌,没有丝毫人气。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这个冲破雨幕、闯入禁区的身影!

柳诗窈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她看到了!就在枯井西侧几步远的泥泞中,那具小小的、蜷缩的白骨,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森白的骨殖,几缕深褐色的朽烂襁褓碎片缠绕其上。

孩子……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骸骨上,巨大的悲痛和那个惊雷般的疑问(没有胎记!)再次撕裂她的神经!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拦住她!”守卫枯井的亲卫首领厉声嘶吼,拔刀出鞘!冰冷的寒光瞬间撕裂雨幕!

数名玄甲亲卫如同猎豹般扑上!刀锋的寒芒直指马上的柳诗窈!

柳诗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她猛地一夹马腹,受伤的黑马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朝着枯井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撞了过去!同时,她伏低身体,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那里,藏着那块曾刺伤亲卫、沾满血泥的尖锐碎石!

“唏律律——!”黑马嘶鸣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开了两名试图拦截的亲卫!

刀锋擦着她的后背掠过,冰冷的杀机让她汗毛倒竖!

就在这电光石火、人马即将冲过枯井的刹那!

柳诗窈的身体猛地从马背上弹起!她放弃了马匹,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泥泞中那具小小的骸骨,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

噗通!

她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浆里,溅起大片污秽!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她根本顾不上!她的双手,那双沾满泥泞、血污和雨水的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又如同最绝望的母亲,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那具冰冷刺骨的骸骨!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锦裘,瞬间刺入她的骨髓。没有柔软,没有温度,只有死亡永恒的坚硬和冰冷。

周围的玄甲亲卫瞬间围拢上来,冰冷的刀锋组成了一圈死亡的牢笼,对准了泥泞中这个紧紧抱着骸骨、如同疯魔的女人。

“拿下!”首领的声音冰冷无情。

柳诗窈死死抱着骸骨,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骨骼之中。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疯狂流淌。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剧烈地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周围亲卫冰冷的呼喝声和刀锋的寒光变得扭曲而遥远。

祠堂夹墙……祠堂夹墙……

掌心那幅血图的位置如同烙印般灼热。不能停在这里……不能……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潮水般的黑暗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彻底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她抱着那具冰冷的骸骨,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觉。

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她,没有尽头。

柳诗窈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水,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她的口鼻,扼住她的呼吸。她拼命挣扎,四肢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动弹不得。

黑暗的水底,无数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冰冷滑腻,死死抓住她的脚踝、手腕、头发,将她拖向更深的、永恒的黑暗深渊!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冒出绝望的气泡。

突然,一点微弱的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很弱,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光晕中,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襁褓轮廓,在冰冷的水流中载沉载浮。

孩子……我的孩子!

巨大的希望瞬间冲破了窒息的恐惧!柳诗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挣脱那些冰冷手臂的拖拽,朝着那点微光、朝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奋力地游去!每一次划水都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冰冷的河水如同利刃切割着她的身体。

近了!更近了!

她终于触碰到了!那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襁褓紧紧抱入怀中!

就在她即将抱住的刹那——

襁褓猛地翻转过来!

一张青紫色、肿胀变形的婴儿面孔,骤然出现在她眼前!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张开,仿佛在发出最怨毒的诅咒!

“啊——!”柳诗窈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冰冷的水底炸开!她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不!不是!这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左臂上有胭脂痣!小小的,像一粒朱砂!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噩梦的混沌!

眼前的恐怖婴儿面孔瞬间扭曲、破碎,连同那冰冷的河水一起消散。

场景骤然切换。

不再是冰冷的水底,而是一个……破败、漏雨、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和草药味的昏暗房间。摇曳的油灯光芒如同鬼火,照亮墙壁上斑驳的血迹。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铁锈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从身体最深处传来,几乎要将她活活劈开!她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潮湿的稻草。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血腥味,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把自己凌迟。

“用力!夫人!快出来了!再用力!”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柳诗窈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在这个如同地狱般的逃亡地窖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萧屹的人随时可能找到这里!她和远亮的孩子……

“哇——!”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刺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血腥!

生了!

柳诗窈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汗水迷蒙了她的眼睛。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接生婆手中那个小小的、沾满血污和胎脂的婴儿。

是个男孩。

接生婆草草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擦拭着婴儿的身体,动作慌乱。柳诗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婴儿小小的左臂上!

光线下,婴儿左臂肘关节内侧的肌肤上,一点小小的、如同胭脂晕染开的淡红色胎记,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胭脂痣!

她的孩子!她和远亮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母爱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她想伸手去抱,身体却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快……快给我看看……”她嘶哑地、用尽力气地哀求。

接生婆的脸上却毫无喜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惊恐。她猛地抬头,看向地窖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方向,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来……来了!他们来了!王爷的人!”接生婆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如同濒死的哀鸣。

轰隆!

一声巨响!地窖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木屑纷飞!

刺眼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几个穿着睿王府玄甲、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不——!”柳诗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画面瞬间破碎!

冰冷的泥浆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混杂着雨水的腥气。

柳诗窈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铅灰色、不断砸下雨水的天空。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脸庞,让她瞬间清醒。

不是地窖!不是噩梦!

她依旧躺在黑水村枯井边的泥泞里!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如同刚从冰河中捞出。左手腕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而她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具小小的、冰冷的、森白的骸骨!

祠堂夹墙!胭脂痣!孩子可能还活着!

噩梦中的场景如同烙印,清晰无比!那点小小的胭脂痣,是唯一的标记!是她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唯一真实!

她猛地低头,不顾手腕的剧痛,用那只勉强能动、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右手,再次疯狂地拂去骸骨左臂肘关节处缠绕的深褐色襁褓碎片!

碎片剥落。

露出的臂骨……纤细,苍白。

光滑的骨面上……空空如也!

没有!没有那点淡红色的、如同生命印记般的胭脂痣!

轰——!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身体的冰冷和剧痛!不是!这真的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可能还活着!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这个认知带来的力量,让早已透支的身体再次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流。然而,紧随狂喜而来的,是更加冰冷刺骨的恐惧!

周围的玄甲亲卫并未散去,冰冷的刀锋依旧指着她。那个被她刺伤过的亲卫头目,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捂着自己简单包扎的手臂,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冷笑,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贱人!装死?”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王爷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她拖起来!”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柳诗窈的肩膀,要将她和她怀中的骸骨分开!

“滚开!”柳诗窈爆发出母兽般的嘶吼,死死抱住骸骨,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扎!指甲在泥泞中抠出深深的痕迹!

“找死!”亲卫头目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抬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向柳诗窈死死抱着骸骨的胳膊!

砰!

“呃啊——!”一声凄厉的痛呼!巨大的力量让柳诗窈的手臂瞬间麻木,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怀中的骸骨再也抱不住,脱手滚落在一旁的泥水里!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喉咙!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泥浆,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在冰冷的雨幕中绽开一朵凄厉的血花!鲜血溅落在泥泞的地面,溅落在森白的骸骨上,迅速被雨水冲刷、晕开。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倒在冰冷的泥浆中,只剩下微弱的抽搐。视线迅速模糊、黯淡,世界旋转着褪去颜色。最后残留的听觉里,是亲卫头目冷酷的咆哮:“捆起来!带走!”

祠堂夹墙……孩子……

这是她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