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鸿(2 / 2)

青篷马车在狂暴的雨幕中艰难跋涉,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颠簸都带着散架的呻吟。车轮碾过泥泞和坑洼,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咕噜声,仿佛随时会陷入无底的沼泽,再也无法挣脱。

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压抑。浓重的霉味、干草的腐朽气息、血腥味、汗味以及冰冷的湿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绝望的气味。

吴远亮背靠着冰冷潮湿、不断随着车身摇晃而撞击他脊骨的车厢板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全身崩裂伤口新一轮的剧痛。他紧紧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明玉,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绝着大部分的颠簸和黑暗的恐惧。女儿小小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只有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证明她还醒着。

“爹爹……冷……”明玉细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如同受伤的小猫。

“别怕……明玉……抱紧爹爹……很快就……不冷了……”吴远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他努力收拢手臂,想给女儿更多温暖,却感觉自己的体温也在飞速流失。掌心的伤口火烧火燎,那幅用血刻下的地图——歪斜的圆圈,颤抖的血线,醒目的血点,祠堂夹墙四个字——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灼热的刺痛,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诅咒。

柔烟……萧景曜……血诏碎裂的画面如同鬼魅,不断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现。那无声无息裂开的布帛,那飘落的残片,那灭顶的绝望……还有萧景曜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情的眼睛……

“握紧你掌心的东西……活着到那里……唯一的筹码……”

萧景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祠堂夹墙……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是柔烟拼死留下的真相?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左拳,掌心的剧痛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去!为了柔烟,为了明玉,也为了……那被深埋的、或许能颠覆一切的秘密!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

“啊!”明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吴远亮猝不及防,抱着明玉的身体被狠狠抛起,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车厢壁上!

噗——!

一股无法压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头一偏,一大口暗红的淤血狂喷而出,溅落在身下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爹爹!”明玉的惊呼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手慌乱地摸上吴远亮冰冷汗湿的脸颊,“血!爹爹吐血了!好多血!”

吴远亮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每一次咳喘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全身的伤口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同时贯穿,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力量如同退潮般消散。

“别……别哭……明玉……没事……”他喘息着,想安抚女儿,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摸索着抓住明玉的小手,入手一片冰凉和颤抖。

完了吗?难道就要倒在这辆驶向未知的破马车里?柔烟……明玉……他答应过要保护明玉的……

巨大的不甘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迅速沉沦。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柔烟。她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穿着他们初见时那身素雅的衣裙,脸上带着温柔而哀伤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远亮……活下去……祠堂……夹墙……真相……等……”

柔烟的身影渐渐模糊、消散。

光晕消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柔……烟……”吴远亮无意识地呢喃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滑落。

“爹爹!爹爹你别睡!你醒醒!看看明玉!”明玉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巨大的恐慌,拼命摇晃着他逐渐冰冷的手臂。

吴远亮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女儿那张被泪水和恐惧彻底淹没的小脸,在黑暗中晃动。

“明……玉……”他几乎用尽了灵魂的力量,才发出这微弱的声音。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沉重的黑暗在不断拖拽着他下坠。

就在这时,颠簸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吱呀——

车厢那扇单薄的木门被从外面拉开!

冰冷的、夹杂着密集雨点的狂风瞬间灌入!吹得车厢内的干草簌簌作响。

昏黄摇曳的马灯光芒,从敞开的车门处投射进来,照亮了车厢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散乱的干草,喷溅的暗红血迹,蜷缩在角落、如同血人般奄奄一息的吴远亮,以及扑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的明玉。

一个披着厚重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堵在车门口,低垂着头,蓑衣边缘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珠。斗笠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蓑衣下摆沾满的泥浆。

正是那个一路沉默如同石像的车夫。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从雨夜中走出的死神信使,带来最终的审判。昏黄的马灯光在他身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笼罩着车厢内绝望的父女。

“爹爹……有人……”明玉惊恐地缩进吴远亮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吴远亮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看清车夫斗笠下的脸,视线却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一股更深的寒意,比失血带来的冰冷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是终点了吗?萧景曜的“生路”,原来是一条通往坟墓的死路?

车夫动了。

他没有踏入车厢,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车门外,那被无边暴雨和黑暗笼罩的前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狂暴的雨帘,一座在风雨中飘摇、如同巨大鬼魅般的建筑轮廓,在昏黄马灯摇曳的光芒边缘,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斑驳的朱漆大门紧闭,门上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锁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门楣上,一块歪斜的匾额,残破的字迹在雨水中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残缺的——

“祠”字。

黑水村祠堂!

到了!

黑水村祠堂,在永无休止的暴雨冲刷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座巨大的、湿漉漉的墓碑。破败的瓦顶承受着亿万雨点的疯狂捶打,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噼啪声,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冰冷噪音。

马车在距离祠堂大门十几步远的泥泞空地上停下。车轮深陷泥浆,那匹栗色的驽马喷着粗重的白气,浑身湿透,四条腿都在打颤,显然也到了极限。

披着厚重蓑衣的车夫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依旧沉默地坐在车辕上,低垂着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一切表情。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催促,仿佛只是将这辆破车和车上垂死的人送到这里,他的任务便已完成。

车厢内,吴远亮感觉自己正漂浮在冰冷粘稠的黑色海洋里,意识随着剧痛的浪潮起起伏伏。明玉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模糊不清。祠堂夹墙……柔烟……那四个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灼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最后一丝求生的执念。

“爹……爹爹……祠堂……我们到了……”明玉小小的、带着巨大恐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意识的重重迷雾。

祠堂……到了……

吴远亮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冰冷的钢针扎中!涣散的神智被强行拽回了一丝!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依旧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血翳。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车厢门口透进来的、昏黄摇曳的马灯光芒,以及光芒之外那片被狂暴雨幕笼罩的、巨大而阴森的祠堂轮廓。

到了……柔烟指引的地方……

一股混杂着巨大希望和更加巨大恐惧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注入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明玉……扶……扶爹爹……起来……”他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他挣扎着,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切割。

“嗯!嗯!”明玉用力地点着头,小小的脸上混杂着泪水、血污和巨大的决心。她不顾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和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小小的肩膀顶在吴远亮沉重的腋下,试图将他扶起来。

一次,两次……

吴远亮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次发力都牵动全身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混合着雨水从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滚滚而下。明玉憋红了小脸,牙关紧咬,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将吴远亮沉重的上半身艰难地拖拽了起来!

“呃……”吴远亮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靠在冰冷摇晃的车厢壁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紧握的拳头,指缝间早已被鲜血浸透,干涸的血痂混合着新的血液,黏腻一片。

祠堂夹墙……就在眼前!

他必须进去!

他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死死扒住车厢门框边缘湿滑冰冷的木头,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志,拖动着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朝着敞开的车厢门外,那冰冷狂暴的雨幕和祠堂的方向,猛地向外扑去!

噗通!

他重重地摔倒在车辕下冰冷粘稠的泥浆里!泥水瞬间溅满了他的脸和残破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和撞击带来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爹爹!”明玉尖叫一声,紧跟着从车厢里扑了出来,小小的身体也摔倒在泥泞中,但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向吴远亮,用尽力气想要将他从泥浆里拖起来。

披着蓑衣的车夫,依旧如同凝固的石像,低垂着斗笠,坐在车辕上,对近在咫尺的挣扎和泥泞中的父女,没有投去一丝一毫的目光。仿佛他只是这暴雨背景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具。

吴远亮在明玉的拖拽下,挣扎着抬起头。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在雨幕中沉默的祠堂大门,那锈死的巨大铁锁在昏黄的马灯光芒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门是锁死的!根本进不去!

一股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难道历尽艰辛来到这里,却要被一道锁死的门挡在外面?

不!柔烟……她不会……一定有别的路!

祠堂夹墙……夹墙……不在正门!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吴远亮猛地扭头,赤红的双眼扫向祠堂那在暴雨中显得更加破败不堪的侧面围墙!那里,藤蔓枯死,砖石坍塌,形成了一片片阴影!

“明玉……扶我……去……去后面!”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明玉用力点头,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肩膀死死顶住吴远亮沉重的身体,父女俩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的困兽,一步一滑,一步一踉跄,朝着祠堂侧面那片更加黑暗、更加破败的角落,艰难地挪动过去。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深陷的脚印和拖拽的血痕。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挣扎的痕迹也彻底抹去。

祠堂后殿的角落,是比前殿更深沉、更浓稠的黑暗。腐朽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屋顶漏下的雨水在这里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在角落最深处,一堆腐朽的稻草和破烂瓦罐的阴影里。

一块巨大的、与周围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青石板,静静地镶嵌在墙壁上。石板的边缘缝隙严密,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仿佛已经与这古老的墙壁生长了数百年。只有石板上方几道极其细微、被尘埃深深覆盖的、如同利爪抓挠留下的陈旧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挣扎。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

突然!

一只沾满干涸泥浆、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如同鬼爪般,死死地抠在了那块巨大的青石板边缘!

指关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瞬间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和暗红的血痂,手背上几道新鲜的划痕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紧接着,是另一只同样肮脏、布满泥泞和干涸血迹的手,也扒了上来!这只手的手腕处,缠绕着被暗红血块彻底浸透、肮脏不堪的布条,布条边缘还挂着几缕枯草和碎屑。

两只手同时爆发出惊人的、超越极限的力量!手臂的肌肉在黑暗中绷紧如铁,带动着隐藏在阴影深处的身体猛地向前倾轧!

“呃……嗬……!”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如同野兽濒死挣扎般的低吼,在死寂的角落中骤然响起!声音嘶哑破碎,仿佛声带已被撕裂!

嘎吱……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石头与石头之间沉重而艰涩的摩擦声,在这空旷死寂的后殿角落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回荡开来!声音刺耳而诡异,如同尘封的墓穴被强行撬开!

随着这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那块沉重无比、仿佛与墙壁长在一起的巨大青石板,竟然在两只手的奋力抠挖和推动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内移动了一丝!

一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在黑暗的墙壁上,如同地狱悄然张开的一道门缝,无声地显露出来!

缝隙之后,是更加浓稠、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一股比祠堂内更加阴冷、更加陈腐、仿佛沉淀了数百年时光尘埃与死亡气息的寒风,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吐息,瞬间从缝隙中汹涌而出!

寒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古老朽木、霉烂布帛、枯骨尘埃以及某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冰冷金属和药草的气味。

那只扒在石板边缘、缠绕着肮脏血布条的手,似乎被这蚀骨的寒气激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下一刻,那双手更加用力、更加疯狂地抠紧了石板边缘!指甲与粗糙的石面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甚至有碎裂的指甲和皮肉被刮落!

黑暗中,一个身影,用尽这具残破身体所能榨取的最后一滴生命力,如同挤进地狱缝隙的幽魂,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体,挤进了那道狭窄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缝隙,彻底融入了那片未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绝对黑暗之中……

嘎吱……

沉重的青石板,在身影完全挤入后,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无声无息地,重新合拢。

墙壁恢复如初,灰尘簌簌落下,覆盖了石板边缘那几道新鲜的、带着暗红血渍的抓痕。

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祠堂后殿的角落,再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黑暗,以及屋顶雨水滴落的、永恒的滴答声。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新带入的浓重血腥和绝望气息,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惊悚的一幕,并非幻觉。

祠堂之外,暴雨依旧肆虐,如同天河的闸口彻底崩裂,疯狂地冲刷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荒村死寂,只有雨声喧嚣。

而在祠堂侧面那片坍塌的围墙阴影下,泥泞的地面上,两道深深拖拽的痕迹和斑斑点点的暗红血迹,正无声地延伸至后殿的方向,如同绝望者最后留下的路标,指向那片深沉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